99、話本(1 / 2)

低矮陰潮的泥土牆屋, 用茅草修修補補勉強搭起來的簷兒,歪歪扭扭薄得透光透風的木門……裴無洙要不是親自過來一趟, 真不知道洛陽邊上還會有這麼殘破衰敗的小村落。

七月的天,孩子們赤著腳在小道上跑來跑去,身上補丁摞補丁的麻布衣簡陋得看著就覺咯人,還有乾脆就直接打個赤膊的……

蚊蟲飛舞,嗡嗡作響,在地裡忙了一早上回來的農婦們腿上一個個都裹滿了泥漿,操著一口夾雜古怪口音的豫州方言喊各自的孩子回家去, 嫋嫋幾縷炊煙從被熏得發黑的灶台處緩緩升起,雖是極為世俗常見的景象,卻因為過於稀疏, 反更顯得此處之落後與衰敗。

裴無洙見狀便不免微微皺了皺眉梢。

好不容易從宓貴妃和趙邐文那裡脫得身來,裴無洙一路緊趕慢趕, 總算是趕在午時前後到達了香山寺腳下的村坳坳裡。

——香山寺並不寺如其名,甚至都不能說是在什麼山上, 而是坐落在洛陽西郊那一連片高低起伏不平的小山坳坳中的某一處,過來之前光是地方的蹤跡都真是叫裴無洙一陣好找。

幸好還有那麼點先前盛名遺留下的蹤跡在, 可以順著摸下來……不然若是純粹硬找, 可還真未必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找對地方去。

裴無洙看著這人煙稀疏的小村鎮裡百姓衣不蔽體、食看上去也就勉強果腹的情狀……眉頭越皺越緊,緊得都快要能夾死蚊子去了。

——裴無洙一直以為, 雖然她渣爹那個人,嗯……私德確實不太行,公德也有待商榷, 但雖然惡心人渣事做過不少,可若隻單純從一個皇帝的角度來評價,不功不過吧,至少能得個中上分。

至少裴無洙傳過來這五六年裡,知道大莊疆域遼闊,其實不少地方都會偶爾會遇到個旱澇洪災、地龍翻身什麼的,但還從沒有聽聞過哪一次鬨到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的地步,也從未見過流民成群奔湧的景象。

當然,裴無洙自然也清楚,這些事情不是完全沒有,隻是沒鬨到她眼前叫她看著罷了……但至少明麵上大家都還是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的太平盛世之景,這就說明在位的那個皇帝做得已經算還可以了,不是麼?

所以她早年剛穿過來時明明借著記憶偷偷默下過許多足以推進當世飛躍式發展的“良方”“實策”,打算等出了普華寺謀得自由身就借那些東西為生,內心還暗搓搓暢想過自己拿起點升級流男主劇本在古代搞風搞雨搞基建的盛景……後來這些都隨著跟宓貴妃重回長樂宮而流產夭折了。

現在這皇帝好像還不算太昏庸,百姓們過得也都還行,也不用我出去一展宏圖、大施拳腳做那所謂的“救世主”,還是先保命要緊吧……畢竟自己身上可是還有個要命的“大秘密”藏著呢。

裴無洙就是這麼安慰自己乖乖閉嘴、低調做個鹹魚紈絝。

所以之後她做的許多事,無論表麵看上去再是浪蕩出格、任性恣睢,但其實隻要仔細一想,每一件也都是被框死在她給自己立下的原有設定之下、而幾乎從不會吸引旁人對於她的身份產生分毫懷疑。

左思源在江南府貪婪無忌,都把手伸到河工之上,鬨得堤壩出事、百姓遭災……裴無洙心裡知道有這麼回事,但畢竟沒有親眼看見當時的慘狀,到底差了那麼一截。

當一個人極目所見,皆是歌舞升平、風花雪月,金樽玉箸、珍酒佳人……就算心知肚明這世上必還有破敗衰落之處,內心的感觸也自然不會太深。

那是一種對水觀月、隔霧看花的認知,是一種高高在上而不自知的輕忽俯視。

裴無洙原先的心態便正是如此。

如今在這山坳坳裡親自見上一見,難免生出些許對於自己現世穿越者身份的莫名羞愧與不安定來。

——那是一種對於“我本可以有許多改變的諫言佳策,但為了自我保全、避人耳目、不站在風口浪尖上,所以從來選擇三緘其口、循規蹈矩”的羞愧。

其實倒也說不上這選擇孰對孰錯、孰優孰劣,隻是真眼看著村民多以窩窩頭、玉米糊糊為食、用那些下鍋時還摻著殼子的穀米,而裴無洙卻能輕鬆背出來化肥的簡易製作流程時……到底難免會良心難安,莫名沉重。

裴無洙不自覺在那村坳裡多停留觀察了一陣,村民們對於外人的到來很是敏銳,見裴無洙白白淨淨、衣著整潔,周身氣度更是隱約透露出不凡,偶有說話的言辭也都會敬重,一口一個“小先生”稱呼著,怕是把她當成了從周邊趕著秋試入洛、誤入此地的考生。

但更多的則是見了裴無洙便不自覺地避開,既是不敢主動上前搭話話,也是不願、不想。

這恐怕是天下最底層的百姓對於讀書人、士大夫階層等象征著皇朝、官府權威最樸素的反應了:是發自心底的畏懼。

裴無洙在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知道就今天這情況,她已經出師未捷身先死地遭了……這山坳閉塞少有人煙,裴無洙這麼明顯的一個大靶子,恐怕就是再過三個月村民們都忘不了。

如果香山寺真坐落在這其中,裴無洙今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動手了。

也是裴無洙思慮不當,她整個人太過顯眼,壓根不是換一身普通衣裳能掩蓋得了的,其實這種地方本不該她來、應派飛六走這一趟的……但如果不是自己親自看過一眼,裴無洙又無論如何都不想問也不問便下了追殺的命令。

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反正今天也就這樣了吧。

正是煩愁時,三裡外村東頭一道歪歪斜斜掩住的門戶被人從裡麵一腳踹開了,一個吊兒郎當、油裡油氣的年輕人從裡麵大搖大擺地出來,身後一個老婦人唉唉叫著:“二牛,二牛,那是給你說媳婦兒的錢呐……”

不是吧,這麼狗血的事情都能讓她給撞著?裴無洙抽了抽嘴角,在心裡默默吐槽道:她今天本是打算來殺人滅口的,最後情勢所礙滅不了也就算了,難不成還得要再日行一善麼?

那可是要越牽扯越深了,彆最後三年都忘不了我……裴無洙心裡有所顧忌,便隻慢慢吞吞地往那邊磨蹭著。

村民們反應得要遠比她快得多,都是鄉裡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全一窩蜂圍了上去,堵著那“二牛”不放人走,吵吵嚷嚷地也聽不清是在鬨什麼。

等裴無洙最後走一步停三下地磨蹭過去之後,那邊果然已經掰扯完了,那年輕人冷哼著一腳踹開了身前一人,譏笑道:“那是老子的娘,老子的錢,老子拿著想乾什麼就乾什麼,用不著你們管!一群要飯的,臭叫花的,說你呢,滾!”

村民們被他這指桑罵槐的無恥言辭鬨得更是憤憤,但那年輕人身後的老婦人出來勸了幾句,村民也就各自咒罵兩句散開了,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裴無洙也覺得好沒意思,正打算轉身走人,眼角餘光卻瞥見了邊上方才被那年輕人正好一腳踹開的那位……這這這,這小孩兒怕還是也就才五六歲吧?!

禽獸啊靠!裴無洙覺得自己的拳頭有些癢。

她默不作聲過去扶了那蜷著肚子背對著自己的小孩兒起來,正要開口說句什麼,眼神第二次凝固了。

光光光……光頭。不會還是個香山寺的小和尚吧?!

按照墨菲定律,越不想發生的事情就越是會發生,所以……這小和尚多半就是香山寺的了。

裴無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生冤家無處不相逢的憋悶感。

緊接著便是“不是吧、不是吧、他們寺廟裡不會有很多小孩兒吧?”的臥槽感。

裴無洙自認還沒有喪儘天良到那地步……

“多謝施主。”那小和尚直起身來,臉上痛得發白,但神情倒是並不猙獰扭曲,甚至因為臉上那雙烏黑沉靜的眸子,還莫名給人一種非常舒服的感覺。

他靜靜地凝視著裴無洙,兩顆烏黑如水銀丸子的眼珠一轉不轉,平白叫裴無洙覺三分他看得極其認真的意思。

裴無洙莫名心虛地避開了這小孩兒的注視,轉身幫他把跌落在地上的化緣缽撿起,那裡麵化來的吃食早散落一地,留著的也攪合進了方才跌下地方的泥土塵沙去,看著就難以下咽……

裴無洙吞了口口水,摸了摸自己身上,最後也隻摸出一綻碎銀子出來,塞那小和尚手裡,努了努嘴,有意把人支使開道,“你方才受那一下恐怕多少傷了肺腑,最好還是出村子去鎮上找個大夫瞧一瞧,這銀子你收好,多的給自己買口糧去。”

小和尚笑了笑,並沒有向裴無洙解釋他們苦修一道,出門在外吃食從來都隻化緣而得……他隻用那把輕亮的嗓子又衝著裴無洙重複了一遍:“謝過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