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兩難(2 / 2)

“你怨我,阿娘也怨我,”五皇子拿手背遮住了自己通紅的眼眶,聲線微微顫抖道,“我有時候都免不了要去想,是不是我本來就不應該回來……我回來了,反倒是打攪了你們本來安定平和的日子,把事情弄得一團亂七八糟。”

“我可從沒這麼說過,”裴其姝麵無表情地打斷了五皇子的自怨自艾之語,“阿娘一直念著你,你更不該這樣去想她。”

“你也不用違心來安慰我,”五皇子怔怔出神道,“我知道,阿娘一直念著我,是因為在她心裡,我早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死人是不會犯錯的,在日複一日的思念裡,也就變得越來越好;會討嫌的,都是活著的。”

“你要非這麼想,”裴其姝無話可說,胸口梗著的那口氣越憋越大,隻消極冷淡地反懟道,“那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但我心裡是愛著你們的,”五皇子顫了顫唇,不無絕望地怔怔望著自己妹妹漠然的側臉,哽咽道,“你和阿娘,於我來說,是這世上最最重要的兩個人了……善水師傅勸我,說塵世中的我,早在八歲那年就已經去了。”

“塵緣了斷,我早該遁入空門了,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五皇子背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綻,狠聲道,“我想,我這九年,在那個老不死的手裡掙紮著活命,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是因為我一直記得,我在洛陽,我還有個阿娘,我還有一個妹妹,皇帝刻薄寡恩,無情無義,我放心不下,我不知道,她們過得怎麼樣、好不好、又要在那宮裡得忍受多少的委屈……所以我一定要活著,無論如何都得活著。但凡我還能喘一口氣,我爬著都要爬回去再看她們一眼。”

“這九年來,我心裡憋了許多恨,”五皇子拽開自己胸口的前襟,抓著裴其姝的手,按在自己已經幾乎沒有跳動的心口處,眼眶含淚,微微笑著道,“但我一樣也有很多的慶幸,我覺得老天對我還不算太刻薄……至少當年落到那老東西手裡的,是我,不是你。”

“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了,”五皇子睜大了自己通紅的眼,含著無儘的苦澀與乞求,怔怔地出神望著裴其姝道,“可是姝姝,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儘可以恨我、怕我、怨我、懼我、厭我、憎我、畏我……但是你不行,就你和阿娘不行。彆這樣對我,那太殘忍了。”

裴其姝彆過臉,眼眶中的淚珠克製不住地滾落下來,泛濫成災。

“你不喜歡左靜然,那我們就換一個,”五皇子適時起身,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將裴其姝攬在懷裡,溫柔地撫弄著她的發頂,輕聲和緩道,“換個你自己喜歡的,不妨事……你做什麼,哥哥都支持你。”

——隻要不是東宮太子。

也絕對不能是他。

想到東宮太子,五皇子的眼底不由微微發冷。

“哥,那你明白我那天的感受了麼?”裴其姝閉了閉眼,抬手抹去臉上淚痕,木著臉緩緩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歡迎你回來……你卻利用我的信任,毫不留情地背叛了我。”

“是,你是可以不用考慮我的感受,是我輕信愚蠢,這世上任哪一個人,都可以隨便利用我的大意輕信來狠狠地背刺我一刀,”裴其姝哭著質問五皇子道,“但為什麼是你呢?”

“你不是我哥哥麼?我們兩個血脈相連,從小一起長大,不分彼此,你是我哥啊,你怎麼能問也不問、就這麼對待我呢?”裴其姝心裡難受極了,“你從前不是很討厭父皇隨意安置我的婚事麼?……可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又和父皇有什麼區彆呢?”

但凡換了一個人,裴其姝心裡都未必有這麼得難以接受、難以忍受。

——來自至親之人之間的傷害,往往才是最痛之刻骨,直入心扉的。

“當然不一樣!”五皇子匆忙辯解道,“等到你回洛陽後、父皇來給你指婚,他可不一定會是全然隻為了你,還很有可能是為了拿你的婚事去抬舉某些人;可我不一樣,我為你選的,隻僅僅是想要你能高興一些而已!”

“你要是不喜歡,我們隨時可以換下一個,”五皇子握緊了裴其姝的手,努力向她誓言道,“他們都是小事,絕不會妨礙著你什麼的。”

“姝姝,你知道的,我是一定要殺了鄭氏母子的,”五皇子冷然決絕地敲碎了裴其姝心中最後那點不切實際的虛幻妄想,寒聲道,“所以,你可以因為這場婚事而怨恨我,這也是我該受的……但你心裡絕不可再念著裴無晏了,我和他之間,最後終究有一戰、也必然得是要死一個的。”

“我們才是一家人,”五皇子滿懷希冀地望著裴其姝,小心翼翼道,“你,我,阿娘,我們三個才是最親最近的一家人……你不會舍了我、去選他一個外人吧?”

“我不明白,”裴其姝怔怔出神許久,才扯了扯唇角,很勉強地接道,“你恨鄭皇後,這很正常。她當年那般作為,我原先是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我心裡也恨極了她。”

“但是太子,這一切和太子有什麼關係,他也是……”

“引誘你答應和他背著人偷偷摸摸在一起,”五皇子麵無表情道,“就是他犯下的,十惡不赦、罪無可恕的過錯。”

裴其姝的呼吸微微一窒,喉嚨仿佛被人死死掐住了一般,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的腦子一時也混亂極了。

“我永遠忘不了,我曾經一心一意地視之為父親的那個人,”五皇子臉上的神色隨著裴其姝的沉默而一點一點冷淡了下來,心中恨意暴漲,咬緊了後槽牙,一字一頓回憶道,“在我八歲倒下的那一天,毫不猶豫地將同樣危在旦夕、命懸一線的我們兩個撇在一邊,隻抱著他心心念念的好太子絕望心碎的模樣。”

“我也永遠忘不了,阿娘在那一天裡,流過的恐怕有她近半輩子的眼淚,與那些卑微到極致的無儘乞求。”

“而今,姝姝,你也要這樣對我麼?”五皇子麵無表情道,“就像皇帝當日在明萃閣那樣,在生死關頭、兩廂抉擇之間,毫不猶豫地舍了我、而去就太子?”

“就算九年過去了,你對我毫無感情,我對你來說也什麼也不是,可你這麼做,對得起阿娘麼!”五皇子厲聲質問裴其姝道,“你忘了她在明萃閣裡為你我流不儘的眼淚、忘了她卑微地跪在皇帝腳下,最後又求得了什麼?”

“求得的是一個毫不在乎、一個遷怒怨恨、一個全無信任、一個貶斥出宮的結局!”

“你和太子在一起,你可以無視日後將來、無視綱常倫理、甚至也完全無視掉我,”五皇子眼神發狠,冰冷異常,“但你連阿娘都不在乎了麼?!如果她以後知道了,你讓她怎麼想?你打算讓她怎麼想?”

“我們當初一樣都是被皇帝毫不猶豫舍棄一旁的累贅,如今,你連這些都不記恨了……還要再學著皇帝,又把我舍一回麼?”

裴其姝閉了閉眼,良久,才怔怔然地肯定道:“你恨父皇。”

“不,”五皇子偏過頭,微微冷笑了一聲,口吻異常輕柔地告訴裴其姝,“愛恨都很珍貴,他已經不配了。”

“他刻薄寡恩、無情無義、自以為是、愚蠢可悲,活得糟糕透頂,合該自食其果、反受其咎……他已經連恨我不值得我去恨了,”五皇子口吻漠然,神態平靜,“我隻是會讓他後悔、讓他痛苦、讓他親身感受一番被至親之人背叛的絕望與崩潰;讓他徹徹底底地認識到,當年,是他自己選錯了。”

“他將餘生都活在痛不欲生的無儘悔恨之中,為當年我們受的屈辱與淒苦、為當年阿娘留的那些眼淚而懺悔。”五皇子微微笑道,“這才是我為他畫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