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岩跪倒在地, 抖如篩糠。
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剛才還一臉淡淡笑容的朱瑄突然滿身陰鬱戾氣, 幽黑的眸子裡暗流湧動, 殺機隱伏。
離得近的他心頭冰涼,都快凍僵了。
沉默片刻後,朱瑄忽然問“剛才和尚說她的淤傷好了那天是你命人放箭的”
這聽起來毫無關聯的問句讓杜岩不由得傻眼了。
半晌後,杜岩腦子裡嗡的一下。
他想起來了
那天在城外截住羅雲瑾的時候, 他嘲笑了對方幾句。
羅雲瑾冷笑著回擊。
“是你命人放箭的”
“你等著罷”
那天以後,太子拖著病體來回奔波,一心撲在冊妃之事上, 中間還病了好幾次,忙得連書都不讀了, 哪還有空問放箭的事
太子不問,杜岩自然也不會提, 早就把這事忘到爪哇國去了。
要不是因為一直對羅雲瑾的那個警告耿耿於懷,他這會兒根本反應不過來
太子妃身上怎麼會有淤傷
一半是因為羅雲瑾, 一半是因為當時亂箭齊發
杜岩冷汗涔涔。
太子爺這是長了顆七竅玲瓏心嗎朝堂政事,東宮庶務,功課學業, 加上最近的東宮大婚, 東宮馬上就要迎來一位嬌滴滴的美人這麼多事都要他親自操持,他居然還能想起這事
羅雲瑾居然不是在嚇唬他。
杜岩心裡默默流淚, 磕頭道“殿下恕罪, 當時情境不由人, 羅統領武藝高強,敵陣當前可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他已經馳出百步之遠,若是不及時攔下他,等他鑽進林子裡,小的實在追不上他。”
後麵的話他不敢說出口要不是小的機靈讓人放箭,羅統領怎麼可能因為顧忌太子妃而停下來,他要是不停下來,您今天怎麼可能有機會拉著太子妃的手念詩調笑
杜岩覺得自己勞苦功高,為太子爺娶妻之事操碎了心。彆的不提,這些天他明知賀家出了不少變故,卻得耐著性子冷眼旁觀,隻因為太子爺吩咐過不許插手賀家的事他每天提心吊膽,生怕太子妃有什麼好歹,頭發都急白了幾根,這麼忠心赤膽,可以將功補過吧
想到將功補過,杜岩突然眼前一亮。
“千歲爺”杜岩嘿嘿一笑,抬起頭,“小的身上帶了件物件,不知道該不該拿給爺看。”
朱瑄瞥他一眼,臉色依舊陰沉。
杜岩慌忙在袖子裡一陣摸索,掏出一樣東西,舉到朱瑄麵前。
朱瑄低頭看去。
一頂網巾。
杜岩捧著網巾,道“自從太後頒下賜婚懿旨,太子妃就時時刻刻針線不離手。四小姐歸家後,日夜教導太子妃宮廷禮儀,太子妃白天學規矩,夜裡挑燈讀書,十分刻苦,忙成這個樣子,還是沒放下針線,前天總算趕出了這頂網巾。小的找賀家仆人打聽,原來他們鄉下有一種習俗”
他話還沒說完,朱瑄接了下去“湖廣的風俗,女子出閣前,當親手為夫婿織一頂網巾,夫婿若還沒到加冠的年紀,可在婚前提前舉行加冠禮,冠禮上用的就是未婚妻子織的網巾。”
杜岩一呆,訕笑“原來殿下也知道這個風俗。”
朱瑄拿起網巾。
杜岩諂笑“太子妃這網巾一定是為千歲爺您做的,不過太子妃靦腆,覺得自己做得不好,羞於示人,讓丫鬟收起來了。誰知丫鬟不小心,夜裡點蠟燭的時候竟然燒著了網巾萬幸隻留下指甲蓋小的破洞,那丫鬟瞞著太子妃把網巾偷偷扔了,小的覺得不能讓太子妃的心血白費,又怕太子妃瞧見了傷心,讓人撿了回來,想找宮裡針線靈巧的宮人給補補,等補好了再放回去。”
賀家有東宮的眼線,偷偷拿一頂網巾易如反掌。
朱瑄沒說話,眼眸微垂,細細打量手中的網巾。
壓迫得杜岩無法喘息的殺氣終於慢慢消散。
朱瑄道“下不為例。”
杜岩磕頭道“小的謹記在心,太子妃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朱瑄淡淡嗯一聲。
杜岩心知放箭那事算是揭過去了,心底暗暗慶幸多謝太子妃救命之恩
朱瑄神色緩和了下來,問“仁壽宮的女官還沒有出宮”
杜岩起身,搖頭“沒有,仁壽宮、昭德宮、禮部、宗人府那邊都沒有動靜。”
周太後和鄭貴妃像是忘記了太子妃這個人,說好的派去教導太子妃禮儀規矩的女官遲遲沒有出宮。宮中脾氣最大的兩位佛爺沒開口,其他人噤若寒蟬,不敢催促。
眼看就要到大婚之日了。
杜岩道“殿下,您看東宮要不要插手賀家人畢竟是鄉野出身,見識淺陋,賀家少爺驕縱任性,屢次輕慢太子妃”
朱瑄擺擺手,“還不到時候。”
她曾經盼望而得不到的東西,他可以給她十倍百倍千倍萬倍。她不必再束縛自己,壓抑自己,她想讀書就讀書,想出門就出門,想逛廟會就逛廟會,那些欺侮過她的人,都該跪在她腳下。
在那之前,不妨讓賀家人再犯點蠢。
他等著金蘭和賀家徹底劃清界限。
他討厭任何其他人占據她的注意力。
她最重視的人,應該是他。
她最喜歡的人,也應該是他。
她日夜相伴的人,更應該是他。
其他人就算是她血脈相連的弟弟妹妹,也是多餘。
朱瑄低頭收起網巾。
他知道,這網巾不是金蘭為他織的。
網巾用了一塊厚實鮮潤的春羅,一看就是為天冷時節編的,而如今已近初夏,天氣越來越熱,文人士子早已經戴上疏朗透氣的蟬翼羅頭巾。金蘭如果想送他網巾,不該送這麼厚實的。
金蘭原本的未婚夫是陳家少爺陳君山,他們的婚期定在年底,網巾是為陳君山所織。
她看著乖巧,其實懶散,想來這網巾本該在上京的路上編好,可她拖拖拉拉隻編了一半,後來陳家退了婚,她翻出做了一半的網巾編完,算是做一個了結。
她就是這樣的性子。
那時候看他身上衣飾單調,彆人有的,他都沒有,她就自己動手給他做茄袋。做了一半忘在那兒不管了,到過年的時候才想起來,忙又撿起來做,熬油費火,累得直打哈欠。他讓她彆做了,她不肯撒手“做了一半呢,做事情要有始有終,做好了給你戴上。”
這網巾不是給他的。
朱瑄微微一哂。
那又如何
陳賀兩家再無婚約,金蘭如今是他的太子妃。
不管這網巾原本是為誰準備的,既是她親手所織,又輾轉到了他手裡,就是他的。
金蘭在東宮內宦的護送下回到家中,卻見門前熙熙攘攘,好不熱鬨,十幾個身穿粗布短褐袍、風塵仆仆的仆從圍在巷子裡,肩扛手抬,搬的搬,背的背,正來來回回往府中運送貨物箱籠。
馬車直接進了院子,養娘攙扶金蘭下車,道“舅老爺來了。”
金蘭一怔。
禮部和宗人府怕得罪周太後和鄭貴妃,沒有派女官教導金蘭宮廷禮儀,但預備大婚典禮的內官已經入住賀府,內官循規蹈矩,手腳麻利,見了金蘭就行國禮。而金蘭在枝玉狂風暴雨般的摧折下慢慢熟悉宮中規矩,又不必小心翼翼看嫡母眼色,言談舉止已經和一個月前的她判若兩人。賀府上下已經從當初得知金蘭被冊為太子妃的驚駭惶恐中反應過來,再不敢以之前的輕慢態度待她。
不等她開口問,養娘細細道來祝舅父上門的事“去年咱們家上京的時候,舅老爺也想一起來,因為家裡事多脫不開身,就給耽擱了。今年武昌府幾位舉子上京赴考,舅老爺想著正好順路,就和他們一起坐船去了揚州,然後順著運河北上。年初的時候動的身,舅老爺一開始以為選秀總要過了端午才有消息,就沒急著趕路,後來怕趕不及,緊趕慢趕,趕在今天上午進的城。”
祝舅父是祝氏的親哥哥,賀家隻是豪富,祝家則是世世代代久居江夏的大戶人家,雖說祖上沒出什麼有名望的人物,但也出了不少秀才,在當地很有名望。祝舅父有功名在身,樂善好施,時常接濟家貧的讀書人。縣裡學生讀書進舉,參加第一道童試前必須先請本地秀才保舉推薦,請人寫保書少說要一兩銀子潤筆,一兩銀子對尋常人家來說不是小數目,加上其他花銷,許多家境貧寒的學子隻能舉貸進學。祝舅父為人豪爽,與人作保從不收錢鈔,不僅不收錢,他還送錢鈔米糧給上門求助的讀書人,誰家有煩難,隻要朝他張口,他絕不會袖手不顧。
家鄉舉子進京赴考,坐船途經江夏,祝舅父必會率領鄉賢出麵設宴款待,送上盤纏仆從,請舉子留下墨寶。落第舉子歸家,坐船經過江夏,羞慚不敢下船,他領著人攔在渡口,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一番苦口婆心的訓斥勉勵後,幫他們出謀劃策,雖然考不上進士當不了大官,但費些錢鈔疏通一二,補上小縣令、長史、教授這樣的缺不是難事。讀書人最為清高,科場失意時得祝舅父雪中送炭,對他感激涕零,日後熬到升遷,自然對祝家照拂有加,甚至互為姻親之好。
因此,祝家雖然沒有子弟在朝中為官,但姻親關係盤根錯節,幾乎和本地所有為官人家沾親帶故,有這些親戚幫襯,祝家足可以富貴幾代,屹立不倒。
祝舅父不是金蘭的親舅舅,她對祝舅父了解不深,但她知道祝舅父這個人看似仗義豪俠、胸無城府,實則心思縝密。
當年喬姐重病,祝舅父特意打發人送了幾枝上好的人參給喬姐進補,還薦了郎中給喬姐看病,喬姐深受感動,囑咐金蘭以後不能忘了這份恩情。後來喬姐病逝,祝舅父又出了一筆錢鈔幫著選了個風水寶地,而且以祝家家主的身份給喬姐贖了身,讓她不必以奴婢之身下葬。
金蘭領了這份情。
那時候她年紀小,不懂祝舅父為什麼對自己和生母如此看重,直到長大以後讀了史書,這才明白祝舅父的良苦用心。
養娘說到一半,壓低了聲音“舅老爺一上門,茶都沒吃一口,先要給您問安,知道您出門去了,就去見了太太。舅老爺好像動了氣,屋裡伺候的人全趕了出來,不知道說了什麼,太太也發了火,摔摔打打的好一陣鬨,大官人也不敢去勸。”
金蘭立刻皺眉問“枝玉和枝堂呢”
養娘答“舅老爺讓他的隨從守著枝玉小姐和枝堂少爺,讓他們在外院看老家帶來的箱籠,不許他們去正院。”
金蘭鬆口氣,叮囑養娘“再多派幾個人去前院守著,不管枝玉和枝堂怎麼鬨,不許放他們進去。”
養娘恭敬應了。
金蘭回家,家裡仆從一窩蜂爭相出來迎,裡頭祝舅父得到消息,馬上不和祝氏吵了,整了整衣冠,滿麵帶笑迎出屋。他五十上下的年紀,和祝氏生得有些像,方臉闊鼻,不笑的時候神情十分嚴厲,見了金蘭,二話不說,先俯身行了個國禮。
雖說不日就要大婚,但到底還沒入宮,而且祝舅父是自己名義上的舅舅,年紀又大,金蘭側身謙讓了一下。
早有內官扶起祝舅父,舅甥倆進屋說話。
祝舅父年紀不輕,動作卻利落,堅持行完禮,麻利地站起來,一邊往屋裡走,一邊再三給金蘭賠不是,“外甥女大喜,本想早日進京幫襯,年紀大了,路上走得慢,這才給耽擱了。”
金蘭不露聲色,微笑著和祝舅父寒暄,問老家親戚長輩們好。
祝舅父一一答了,態度謙恭,又不失親切,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
養娘奉上茶果,茶是木樨瓜仁泡茶,果子是糖薄脆、梅菜餡金華酥餅、蝴蝶卷絲酥、蘇州鬆子糖,還有一盅解暑氣的冰鎮涼飲子,俱是家鄉口味,祝舅父卻立時變了臉色,眉頭緊皺。
金蘭知道祝舅父是聰明人,自己無需和他虛與委蛇,而且她馬上就要入宮了,實在沒有閒心和人打機鋒,打發走其他人,直奔主題“舅舅辛苦,外甥女正有一事托付舅舅。”
祝舅父一愣,心道這個外甥女果然深藏不露,放下雪泡縮脾飲,道“外甥女如今貴為太子妃,儘管吩咐便是。”
金蘭道“我已經知會過阿爹,待我入宮,就讓他帶著枝玉和枝堂回鄉。家鄉有舅舅和族中親戚幫襯照拂,想來不會出什麼大事。隻是枝堂頑劣,太太又太過溺愛,終究不是事,還望舅舅嚴加管教,讓他懂得些道理,他若有不敬之處,舅舅隻管教訓,千萬彆因為心軟就放縱他。再有枝玉性烈,太太和阿爹若管教太嚴,隻會適得其反,望舅舅能從中調解”
祝舅父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聽她像交代後事一樣叮囑自己,心中暗暗稱奇,詫異過後,隻餘敬佩。
他當年果然沒有看走眼。
“外甥女放心,我在縣裡也有幾分薄麵,我回鄉後一定訓誡族人,不許他們仗著外甥女為非作歹,給外甥女和太子殿下抹黑”
金蘭起身,斂容正色,朝祝舅父行了個後輩禮“能者多勞,舅父為人端正,在鄉裡素有賢名,賀氏一族的榮辱,就托給舅父了。”
祝舅父忙站起身,連稱不敢,猶豫了一會兒後,道“枝玉在祝家養到四歲多才送回賀家,我視她如親女,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隻是枝堂的事”
金蘭一口剪斷祝舅父的話,“您是枝堂嫡親的舅舅,有您看著,枝堂必能長進。不求他出人頭地,隻望平平安安,做個本分之人。”
饒是祝舅父圓滑老成,聽了金蘭這話,也不由得驚詫地抬起臉,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金蘭。
他剛才和祝氏大吵了一架,為的就是賀枝堂的事。
金蘭麵色平靜。
祝舅父到底是一家之主,見多識廣,心眼靈活,很快恢複了正常,神態比之前更加恭敬,感歎道“外甥女果然深明大義。”
接下來,兩人默契地不再提起賀枝堂和賀枝玉,轉而說起宗族的事。
杜岩說朱瑄已經派人去湖廣了,金蘭估摸著自己被冊封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湖廣,她擔心族人借著她的名頭胡作非為、魚肉鄉裡,奈何兩地相隔千裡之遙,沒法管束,正愁著呢,可巧天上掉下一個長袖善舞的祝舅父,正好解了她的難題。
金蘭再三叮囑祝舅父“若有人以太子妃親族的名義作威作福,舅父無需顧忌親戚情分,一律現清白處置。”
她這些天讀了不少外戚傳之類的書,外戚中飛揚跋扈以至於連累全族的不在少數,她可不想哪天自己也成了書上的反麵事例。賀老爺耳根子軟,根本管不住親戚,祝氏眼界狹窄,又是個內宅婦,也管束不了族人,唯有像祝舅父這樣經多見廣、素有威望的人才能鎮得住老家那群族人。
祝舅父仔細聽金蘭交待,麵色如常,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靜。
祝舅父和金蘭長談足足兩個時辰。
內院,祝氏蒼白著臉躺在窗下榻上,手裡緊緊攥著一把鏨刻壽桃長命鎖,蓬頭垢麵,衣衫淩亂,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著房頂,一語不發。
養娘進屋收拾了一地狼藉,坐在榻邊,看著祝氏呆滯麻木的模樣,唉聲歎氣。
不一會兒,祝舅父大踏步走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