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娘忙退出去。
祝舅父走到榻前,看著祝氏,眉頭皺得緊緊的。
祝氏和祝舅父大吵了一架,滿屋子瓶瓶罐罐被她摔得稀碎,她手上滿是劃痕,鮮血淋漓,卻不肯讓人包紮,死死抓著長命鎖,眼球突出,麵色猙獰。
祝舅父又是氣又是心疼,長歎一聲,皺眉道“你從此消停了罷太子妃不會和他相認的。”
祝氏表情麻木,聽到這句,喉嚨裡啊啊了幾聲。
祝舅父皺眉道“你也是糊塗,她如今貴為太子妃,既然沒有揭穿你,可見她心性忠厚純良,沒有報複之意,你還在這裡疑神疑鬼,像什麼樣”
祝氏一言不發,死死抓著長命鎖,眼中流下淚來。
祝舅父歎口氣。
“我看家中待客的果茶還是舊規矩,茶太子妃一口沒喝,果子她也隻動了一樣,你當了這麼多年的家,怎麼這麼糊塗如今家中應當事事以太子妃為貴,你不知道她的喜好,難道她房裡的丫鬟不知道你身為她的嫡母,養育她長大,怎麼也有情分在,她心胸寬廣,又是識大局的人,不計較你這些年的打壓,你不趁著她入宮前解了這些年的疙瘩,隻知道一味躲在屋裡裝病,如此蠢鈍,枉為我祝氏女”
被五十多歲的兄長當麵厲聲指責,祝氏心中難堪,淚珠滾落。
祝舅父搖頭歎氣“你也彆提心吊膽了,你家三小姐”
他停頓了很久。
“不簡單呐。”
當年祝氏為了生兒子幾乎發了瘋,為此差點摔死枝玉。祝舅父心疼外甥女,把枝玉抱回賀家養育。祝氏產後抑鬱,吃了藥也不見好,在賀家大吵大鬨,但凡有一點不順心就發作妾侍庶女。喬姐和另外一個妾都是從祝家陪嫁過去的,長年累月,消息瞞不住人。
那年過年,祝舅父放下手裡的事親自登門向賀老太太道歉。賀老太太倒是很體諒祝氏,畢竟祝家門第高於賀家,而且祝氏也是為生兒子才瘋成那樣的。
祝舅父安撫好祝氏,從屋裡出來,無意間看到喬姐牽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站在廊下看落雪。
小女孩圓臉桃腮,五官清秀,眸子烏漆黑亮,眼神又清又透,讓她看上一眼,祝舅父頓覺心頭敞亮,仿佛喝了熱羹一樣,渾身上下暖烘烘的。
他素日喜歡孩子,情不自禁站在台階上多看了一會兒。
喬姐凍得臉色發白,一邊跺腳讓腳底暖和些,一邊教女孩兒念詩。
女孩很聰明,喬姐教了兩遍她就會背了,嗓音脆生生的,清澈婉轉,又脆又甜,一字字念誦“天仙碧玉瓊瑤,點點揚花,片片鵝毛。”
抑揚頓挫,聲如銀鈴,斷句清楚明白,一點都不結巴。
祝家老仆告訴祝舅父,女孩不認字,小小年紀由喬姐口授學會了幾十首詩。
“作孽喲,今天是三小姐的生日。大雪天的,老太太讓喬姐在這裡立規矩,三小姐心疼她娘,非要陪著。”老仆小聲說。
祝舅父不由得心生憐惜,不過喬姐隻是他們家的一個丫鬟,金蘭隻是賀家的庶女,他不想多管,抬腳走了。
老仆送他出門,一路上和他說些賀家的閒話。
“大姐、二姐性子拐,不好管,成天吵嘴打架,吃頓飯的工夫,為了一塊肉也能吵個天翻地覆,太太氣得不行。三姐靦腆,和她娘一樣,斯斯文文的,規矩不用教就會,聽話乖巧,根本不用人操心。她年紀最小,卻是家裡最懂事的,還特彆孝順,每回得了什麼好吃的,非要留著給喬姐吃。雪下得這麼大,喬姐趕她走,她不肯走,撒嬌說想看雪,喬姐拿她沒辦法。”
賀家人都說喬姐有福氣。同樣是妾侍生的女兒,大姐、二姐嫌棄母親不爭氣,每天想著法兒催母親爭寵,三小姐卻很體貼,從來沒有輕看過喬姐,喬姐被罰的時候,她總待在喬姐身邊,撒嬌哄喬姐高興。
祝舅父心道,賀家大姐、二姐脾氣暴躁,在祝家長大的枝玉也是爆炭性子,這三小姐卻溫柔乖巧,倒也是奇了。
不久以後,賀家傳出喜信,祝氏懷孕了,說是一開始沒注意,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月身孕,祝舅父派人上門照顧妹妹,祝氏把人打發回娘家,說她懷孕中喜靜,不喜歡人多。祝舅父疼妹妹,沒有深究。很快祝氏生下一個男孩,那就是賀家唯一的少爺賀枝堂。
有了兒子以後,祝氏慢慢恢複正常,祝舅父把外甥女枝玉送回賀家教養。
不多時,忽然傳出喬姐病重的消息。
一個丫鬟而已,祝舅父完全沒放在心上。但不知怎麼回事,一想起那晚站在回廊裡搖頭晃腦念詩哄母親高興的女孩兒,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他這輩子最喜歡結交落魄文人士子,受過他恩惠的讀書人不知凡幾,朋友們說笑起來,誇他是伯樂。
既是伯樂,不如賭上一把。
祝舅父派人送郎中去賀府給喬姐看診,後來還幫忙料理了喪葬。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一身縞素,走起路來顫巍巍的,穿過庭院,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噗通幾聲,結結實實給他磕了好幾個響頭。
相安無事好幾年。
那年枝玉十歲生日,祝舅父去賀家探望外甥女,經過賀枝堂讀書的屋子,站在外邊聽裡麵的讀書聲。
賀枝堂開蒙不久,讀的無非是百家姓、千字文、孝經、千家詩之類的書。祝舅父聽了一會兒,轉過回廊,目光無意間掃到後窗桂花樹下的一個身影,腳步一頓。
一個頭梳蚌珠髻,簪茉莉花圍,穿蔥黃小襖、鬆綠畫裙的小姑娘坐在樹下一塊大石頭上,膝蓋上放著笸籮針線等物,像是在做針線。
可她手裡的針卻半天沒動。
她在偷聽。
不一會兒屋子裡傳出賀枝堂雀躍的歡呼聲,授課結束,先生讓他自己練字,回屋午睡去了。賀枝堂備受溺愛,哪會乖乖練字先生前腳出了門,他後腳就呼朋引伴,領著小廝跑得無影無蹤。
屋外的小姑娘也收起針線,起身走了。
祝舅父一時好奇,跟著小姑娘出了院子。
小姑娘沒有走遠,她收起針線笸籮,來到院中一處僻靜地,看看左右無人,彎腰從樹叢後麵拖出一塊大石頭,石頭不大,不過她還是費了不少力才搬動,小臉緊繃繃的,累得直喘氣。石頭表麵光滑,她拿帕子擦了擦,從袖子裡摸出一支筆,蹲在池邊,蘸了些水,開始在石頭上寫字。
祝舅父吃了一驚,他還以為小姑娘藏了什麼好吃好玩的東西在這裡,沒想到她居然在這裡偷偷練字
小姑娘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隔一會兒就拿筆蘸點水。聽到周圍有動靜,一個哆嗦,趕緊把毛筆揣進袖子裡,大眼睛慌亂地四處張望,確定沒人在附近,又低頭繼續寫字。
祝舅父皺眉看了一會兒,出了院子,問祝家老仆。
老仆道“喬姐沒了以後,三姐跟著太太過,太太說喬姐就是念了書才心思多,不許三姐讀書。”
難怪小姑娘要避著人偷偷練字,隻有那樣才不會留下痕跡。
祝舅父搖頭歎息,覺得妹妹眼光狹窄。
身為嫡母,何必和一個失去生母的庶女彆扭庶女養大了,還不是得孝敬她這個嫡母。千防萬防的,有什麼用
而且這個庶女看著本分,從不和人口角,卻敢偷偷摸摸自學,可見她心性不一般,好好養大了,未必不是一個助力。
妹妹當真小家子氣
祝舅父不讚同歸不讚同,但祝氏才是他妹妹,他哪有閒工夫為一個妹婿的庶女和妹妹較真,丟開這事,沒有再理會。
時至今日,回想當初種種,祝舅父衣衫汗透,心有餘悸。
尤其在和祝氏對質、得知賀枝堂的真實身世後,祝舅父更是眼前一黑,差點沒被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氣死。
萬幸。
幸好祝氏始終恪守底線,沒有加害庶女幸好他當年留了個心眼,施恩於喬姐
否則叫他哪有臉麵去麵對賀金蘭
聽祝舅父說了當年的事,祝氏眼珠滾動,麵容瘋狂“她真的不會戳穿我”
祝舅父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你也該清醒了為了一個兒子要死要活,疏遠自己的親女兒,枝玉脾氣這麼壞,就是你害的當年我就覺得你生產的時候有古怪,你是我妹妹,我到底不忍心揭穿你。現在想想,我當初真不該撒手不管。你當年既然鐵了心要兒子,喬姐願意把兒子給你養,你好好養就是了,做什麼要打壓他的親姐姐你好好待太子妃,好好教養枝堂,太子妃隻會對你感恩戴德她弟弟養在你名下,可以繼承賀家全部家產,對她隻有好處,她又不傻,怎麼會把枝堂的身世泄露出去你非疑神疑鬼,隔離人家親姐弟,還處處為難太子妃”
越想越氣,祝舅父停了下來,喘了好幾口,剁足輕罵“糊塗東西”
賀金蘭是賀枝堂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當年祝氏為了求兒子求到歇斯底裡,在發現喬姐懷了第二胎的時候,她請人看相,看相的人說喬姐這胎一定是男孩,祝氏便讓喬姐隱瞞下來,喬姐答應了。祝氏借口喬姐病了,把她挪到鄉下莊子上,買通郎中,說自己懷了孕,然後打發賀老爺去外院住。等喬姐生下賀枝堂,祝氏讓人偷偷把孩子抱回賀家,在屋裡嚎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有兒子了。
這事做得隱秘,知情人隻有幾個,但為了保住這個秘密,祝氏還是狠下心腸將參與其中的仆從都遠遠打發了,連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保母也沒例外。
後來喬姐病死,整個賀家,除了祝氏,隻有金蘭知道賀枝堂的身世。她是喬姐的女兒,喬姐的身體變化瞞不過她。
祝氏生來要強,卻始終不能為賀家延續香火,她不甘心被人恥笑,費儘心機求來了賀枝堂這個兒子,賀枝堂就是她的命
她不放心金蘭,怕金蘭把賀枝堂的身世說出去,怕賀枝堂長大以後知道真相和自己疏遠,怕彆人對她冷嘲熱諷。
從喬姐去世以後,隻要金蘭多看賀枝堂一眼,祝氏就渾身不舒服。她不允許金蘭和賀枝堂說話,不許金蘭管賀枝堂的事,縱容丫鬟仆從在賀枝堂耳邊說金蘭的壞話,看到賀枝堂討厭金蘭,她心裡隱隱覺得高興賀枝堂之所以對金蘭有偏見,離不開她的刻意暗示
祝氏淚如雨下,又哭又笑“哥哥,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哪裡明白女人的苦楚我身為祝家嫡出的小姐,什麼時候輸過人我要強了一輩子,就因為生不出兒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親戚妯娌笑我,娘家姐妹笑我,連地裡刨食的村婦也敢對我吐唾沫,罵我不會生我受不了那個氣枝堂是我兒子,我是他娘,誰也搶不走他搶不走我能生”
她哭哭笑笑,狀若瘋癲。
祝舅父無言以對,看著鬢發中已經現出些許銀絲的妹妹,唏噓不已。
沉默半晌後,他沉聲道“你家三姐信守承諾,說了不會戳穿你就不會戳穿,她貴為太子妃,如果想和枝堂相認,早就認了。”
認了才好呢
認了弟弟,金蘭才會把娘家放在心上,宗族才能靠著這位太子妃飛黃騰達。
祝舅父巴不得金蘭和賀枝堂相認。
進京以後,祝舅父徑自找到祝氏確認賀枝堂的身世,當時他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勸金蘭和賀枝堂相認。
然而在見到金蘭的那一瞬間,他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
金蘭不會和賀枝堂相認,至少現在不會。
和金蘭一番長談之後,祝舅父按捺不住,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問金蘭為什麼不和賀枝堂相認
她現在是太子妃,什麼都不用怕了,祝氏不敢對她怎麼樣,也不會對得知真相的賀枝堂怎麼樣,他是太子妃的親弟弟,賀家不敢讓他出事。
金蘭麵色平靜,慢慢道“這些年太太對枝堂視如己出,我都看在眼裡,這是其一。阿娘走的時候,我對她發過誓,隻要太太疼愛枝堂,我決不能揭穿枝堂的身世,這是其二。其三,枝堂年紀還小,心性未定,隻知道太太是他的親娘,心氣又高,陡然知道身世,隻怕會走上邪路。”
“而且枝堂心氣浮躁,可能會仗著是我的親弟弟惹是生非,不如還是瞞著他的好。”
祝舅父心想也是。
金蘭又道“況且還有枝玉枝玉要是知道太太為了一個不是她血緣的兒子忽視她,又會怎麼想”
以前枝玉嫉妒枝堂,好歹還能以枝堂是她親弟弟來安慰自己。她脾氣暴躁,若是得知枝堂是喬姐生的,祝氏寧願疼愛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庶子也不想管她這個親女兒,她要是沒活活氣死,那就不是賀枝玉了。
祝舅父心中觸動,久久說不出話。
金蘭是庶女,親弟弟就在眼前卻不能親近,嫡母對她多番打壓,她十年如一日的裝傻,居然還能真心將枝玉視作親妹妹,事事為枝玉和枝堂考慮
祝舅父感慨道“隻是這樣一來,實在太委屈太子妃了。”
那個嬌小可愛、站在雪中背詩的小女孩,那個畏縮膽怯、躲在樹蔭底下練字的小姑娘人人都道她被祝氏嚇破了膽所以乖巧本分,誰知道她的隱忍和辛酸她的親弟弟在祝氏眼皮子底下養育,她敢不聽話嗎
金蘭一笑,雲淡風輕。
她隻是個小小的庶女,改變不了現狀,改變不了嫡庶之間的隔閡,但她可以守住自己的本心。
賀老爺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祝氏年輕的時候暴躁易怒,枝玉差一點就走了歪路。她是枝玉的姐姐,她不能看著枝玉走向偏執,枝玉又漂亮又聰明,怎麼能走上歪路呢她跟前跟後,總算把枝玉的性子扭回來了。
枝堂是她親弟弟,她看著枝堂越來越淘氣,心裡著急,可祝氏實在看得嚴,她平時多看枝堂一眼就會被祝氏敲打,根本找不到機會教他。她沒有氣餒,找表哥陳君山幫忙,陳君山沒有多想,說動陳父給枝堂當老師如果沒有賜婚的意外,枝堂以後會跟著陳家子弟上學,等她嫁進陳家,不愁沒有機會糾正弟弟的壞毛病。
金蘭隨分從時,但她不是沒有計較。
“我娘是祝家的丫鬟”金蘭輕聲道,“阿娘告訴我,她之所以答應給爹當妾,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她隻是想睡個飽覺。”
祝舅父一愣。
金蘭說起母親,麵色柔和“阿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兒,走投無路成了丫鬟,天天勞作,夜裡幾個丫鬟一張床,沒有睡過一個飽覺她真的困她真的想好好睡一個飽覺成了妾以後,她抱著枕頭睡到日上三竿,那是她第一次睡到大天亮。”
就因為這一個小小的心願,喬姐成了賀老爺的妾。
彌留之際,喬姐拉著金蘭的手,泣不成聲“你這麼聰明,這麼乖,這麼懂事,卻因為是我生的,隻能受煎熬,娘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娘不該給人當妾再有下輩子,娘絕不給人當妾娘寧願吃糠咽菜,也不讓你受這份苦娘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娘走了以後,你怎麼辦”
哭到最後,喬姐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她緊緊攥著金蘭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拚著最後一口氣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叮囑“兒啊好好照顧自己”
金蘭站在庭前,背對著祝舅父,肩披霞光,麵龐皎潔,眸光盈盈,好似月下秋水,一清到底。
“我早早就沒了娘,知道沒娘的苦。我受過的苦,何苦再讓枝堂和枝玉也嘗受一遍”
祝舅父紅了眼圈,鼻尖發酸。
祝氏防了金蘭這麼多年,卻不知金蘭心地坦蕩,一片赤誠
金蘭平複了一下心情,笑了笑,回頭看一眼祝舅父,舉止從容,已不複那個戰戰兢兢的賀家小庶女。
“當年舅舅為我娘贖了身,讓她可以清清白白下葬,這份恩情,我謹記在心。”
祝舅父麵有愧色,不敢和金蘭對視,低下了頭。
房間裡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祝氏躺在榻上,聽完祝舅父一番訴說,知道金蘭不會揭穿賀枝堂的身世,嚎啕大哭。
祝舅父搖了搖頭,拂袖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