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官小聲提醒賀家人“這位是尚寶司黃司正。”
賀家人一臉茫然。
枝玉第一個反應過來, 立刻轉怒為喜,滿臉得意之色。
胡廣薇和宋宛已經奉命出宮,卻被黃司正幾人搶了先, 一定是太子動了什麼手腳。
她看著白發蒼蒼、但目光炯炯、矍鑠健旺的黃司正, 難掩心中激動之情。
來教導金蘭的女官居然是黃司正本人
若問宮中哪一位女官資曆最老、最深得人心、最寬厚公正,十個人裡十個人會回答說“自然是女太史黃司正”
黃司正在宮中當差數十年, 是宮中活著的傳奇, 雖然年老不管事了, 但餘威仍在, 宮中嬪妃見到她都以禮相待,周太後、鄭貴妃亦不會輕易為難她這樣有品級的年老女官。而且她曾是教導新入宮女官的掌事姑姑, 宮中所有女官見了她都得尊稱一聲姑姑。
枝玉一改之前的緊張焦躁, 眉飛色舞, 笑著迎上前。
朱瑄真不愧是在宮闈傾軋裡長大的皇子,深知後宮的波雲詭譎, 周太後和鄭貴妃想抬高胡廣薇和宋宛的地位,打壓金蘭, 他乾脆來一個釜底抽薪, 直接請出宮中最德高望重的女官黃司正胡令真在黃司正麵前也矮一個輩分現在黃司正來教導金蘭宮廷禮儀, 雖然隻有半個師徒名分, 但光是“黃司正親自教導”這個名頭就足夠唬人了, 以後誰敢輕視金蘭
退一步萬說, 就算金蘭哪裡做得不夠好, 宮中女官絕不敢出言嘲笑, 隻會想方設法幫她描補,因為她們得賣黃司正一個麵子。
“姑姑辛苦。”枝玉吩咐養娘去準備席麵,為黃司正四人接風洗塵。
黃司正笑道“先不必忙,還沒問候太子妃。”其他三名女官儼然以她馬首是瞻,也都說要先拜見金蘭。
枝玉在宮裡的時候常聽人提起黃司正,不過黃司正這些年不怎麼管事,沒有機緣一見,今天見著了,她心道傳言果然不虛,黃司正寬和謙遜,一點都不拿大。
裡頭金蘭聽腿腳快的丫鬟說了黃司正登門的事,知道黃司正身份不一般,放下書本,笑著迎出閨房。
黃司正遠遠看到一名烏發如漆、明眸皓齒的年輕少女在養娘丫鬟的簇擁中迎了出來,忙快步上前,鄭重行禮。
金蘭側身謙讓,一邊扶起黃司正,一邊示意丫鬟扶起另外三人,先問周太後起居,然後笑著道“勞動諸位姑姑,姑姑們是宮裡的女官,通曉文理,知書達理,最得人敬重,我年輕,見識少,若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還望姑姑們不吝指正。”
黃司正含笑道“殿下謙遜。”
當下客氣幾句,外麵準備好了席麵,枝玉請了好幾次,黃司正實在推卻不了,笑著應了。
枝玉知道黃司正不慕權貴,從不插手宮闈爭鬥,她既然願意來賀家,一定會真心教導金蘭,有心讓金蘭給黃司正留一個好印象,拉起複又坐下看書的金蘭,道“你去看著丫鬟上菜。”
當家主母主持宴席,不需要自己動手做菜,天下有哪家富家小姐需要學灶上功夫的她們學的是怎麼指揮仆從、安排宴席事宜。婆家來相看,也不會跑到後廚去看小姐掀起袖子、拿起鍋鏟在灶台前揮汗如雨,她們看重的是小姐能不能從容不迫地調動人手、及時處理突發事件。
金蘭有些懶散,握著書本不放“我還沒主持過宴席飲食呢,出錯了怎麼辦”
枝玉道“出錯了也不要緊,來的人是黃司正,她不會故意為難你,你親自安排宴席,這份誠意足夠彌補你的不足。”
金蘭心大,所以事到臨頭膽氣壯,點點頭,撒開書本,“那我試試罷。”
時下民風漸奢,按北邊風俗,酒宴首先得有陳列的看盤,其次是開胃的果子,然後是下酒小菜,菜肴必須品種繁多,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裡遊的,天南地北的海陸奇珍,一樣不能缺。
家裡天天有貴客登門,準備充分,不缺食材。金蘭指揮仆從,先上一道茶果,茶是宮廷常飲用的六安鬆蘿、紹興茶,果子是棗泥卷、茯苓五香糕、蜜煎朱櫻和應季的不落夾。屋中燒起紅燭,將內室照得恍如白晝,燈火照耀下,長桌上一盤盤磊成寶塔形狀的櫻桃、柑橘、紅棗,這是供欣賞的看盤,接著上鮮果醃臘,枝玉陪席勸酒,這才算正式開宴席,首先上一道主菜水晶鵝,然後是燒肉、燒鴨、燉蹄髈,五道大菜和三道羹湯交替上桌,到這宴席算是禮成,眾人開始談笑風生,丫鬟養娘站在一旁,不斷上湯上肉上菜,步履從容輕快。
金蘭站在庭前,調派丫鬟,指揮養娘,雖然不用親自捧菜奉茶,但心中緊張,短短一個時辰,她卻覺得像是過了一整天,待五割三湯上畢,她脊背爬滿細汗,聽屋裡枝玉和女官談笑,知道這第一關算是過了,心裡暗鬆口氣。
黃司正持重,不是話多之人,沒怎麼開口,另外三名女官則對金蘭讚不絕口,誇她蕙質蘭心,宴席安排得妥帖。
這種場麵話枝玉自然不會信以為真,她留心觀察黃司正,發現黃司正始終麵色和藹,並無一點不悅之色,壓在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下了。
飯畢,黃司正領著三名女官拜謝金蘭,枝玉再三攔著,黃司正還是行了禮“雖說殿下仁厚,但禮不可廢。”
枝玉親自送黃司正去收拾好的廂房歇息,回到房裡,對金蘭說“黃司正人品端正,就是為人有些古板迂腐。”
金蘭心有觸動,笑著搖搖頭“古板迂腐總比錯了規矩讓人抓住把柄的好,也許這才是黃司正能在宮中立身這麼多年的原因。”
她在祝氏的嚴厲控製下生活,明白有時候迂腐刻板也是自保的手段。黃司正不苟言笑,看著沒什麼過人之處,但興許恰恰是這一點安分讓她可以一次次從爾虞我詐中脫身。
枝玉一笑“也是,我在宮裡的時候也裝了幾個月的老實人。還是在家裡暢快。”
祝氏雖然不懂她,但到底是她親娘,唯有家人肯對她百般包容忍讓。
金蘭挑挑眉,笑而不語。
她這些天已經背完女教書,開始挑燈夜讀為善陰騭。女教書大多是教導女子遵守婦道、敬事夫君的內容,淺顯易懂,背起來簡單,為善陰騭則是一本勸人向善的書,雜糅了儒釋道三教,辭藻較之晦澀,往往看了注解也不懂句子的意思,背起來就難得多。她不覺看到深夜,剪春擎著燈走到羅漢床前,催她就寢。
金蘭放下書,揉揉酸脹的眼睛。
剪春道“今天枝玉小姐領著人抄撿內院,扔了一堆舊物,咱們房裡的丫鬟倒還規矩,沒什麼不該有的物事。”
金蘭想起一事“裝舊衣的箱籠去哪裡了”
她叫來管箱籠的丫鬟,問“前些天我做好了一頂網巾,你收在哪個箱籠裡”
丫鬟愣了一下,臉色一白,強笑道“這會兒想不起來了,這些天家裡忙亂,不曉得收在哪個箱籠裡。”
金蘭把網巾給她的時候態度很隨意,她還以為金蘭不想要了。不小心把網巾燒出一個洞以後,她怕金蘭怪罪,乾脆偷偷扔了。反正金蘭馬上就要進宮,禮部、宗人府送來的彩禮箱籠、大抬盒一摞一摞堆了好幾間屋子,連院子都堆滿了,小山包似的,金蘭看都看不過來,總不至於要她一個個箱籠去翻吧
枝玉早就睡了,聽見說話聲,掀開帳子問“什麼網巾”
金蘭心裡歎了一聲,搖搖頭,“沒什麼。”
她梳洗歇下,躺在枕上,閉上眼睛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