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麼一解就通順多了,唉,我糊塗了這麼多年!”
朱瑄失笑。
他溫潤儒雅,涵養極好,當老師時雖然嚴格,依然能保持一貫的雍容氣度——即使他教授的學生隻是個根基淺薄的初學者。他既親切又從容,仿佛世上沒有他不能解決的事,最重要的是非常有耐心,而且往往三言兩語間就能準確找到金蘭出錯的症結所在,寥寥幾句便能幫她解開心底多年的疑惑,很多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由他一講解,立即讓她茅塞頓開。
金蘭忍不住感慨。
同樣是給人當學生,朱瑄給她的感覺是如沐春風、心情舒暢,乃至於信心倍增,覺得自己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經朱瑄這麼一教導,說不定也能成材。
給妹妹賀枝玉當學生呢……那簡直是生不如死,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自慚形穢,恨不能以頭搶地抱住妹妹大腿求妹妹放過自己。
這天,再次在朱瑄三言兩語的講解之下理清思路的金蘭忍不住感慨:皇太子不愧是鴻儒名士教導出來的學生,這麼出類拔萃、博古通今的人給自己當老師,真是……
她本來想說暴殄天物,仔細想一想覺得這樣好像太埋汰自己了,於是換了一個說法:“殺雞焉用宰牛刀!”
撲哧一聲。
朱瑄沒說話,看一眼左右。
摛藻閣四麵窗戶敞開著,杜岩站在一邊斟茶,聽了殺牛刀幾個字,才剛剛笑出一點聲響兒,嘴巴還沒閉上呢,被朱瑄淡淡的眼神一掃,頓時渾身僵硬,想笑不敢笑又實在忍不住,一張臉紅紅白白,表情詭異。
他不敢笑話太子妃,但聽到金蘭用“宰牛刀”來形容朱瑄,他真的忍不住啊!
房中其他內侍也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眼看杜岩都快憋死了也不敢出聲,更不敢露一點行跡,一個個屏氣凝神,老老實實盯著自己的腳尖看,恨不能看出一朵花來。
滿室寂靜,氣氛稍滯。
金蘭臉上訕訕。
朱瑄低頭看她,眸中並沒有慍怒之色,須臾,清俊麵孔上緩緩地漾出一點笑意。
像曇花輕綻。
金蘭輕輕舒口氣。
朱瑄這人平時斯斯文文的,氣質高雅而冷淡,透著股不食世間煙火的文氣。因為多病的緣故,眉宇之間偶爾有幾分抑鬱,但笑起來的時候卻格外明朗,如雨後初霽,翻湧的雲頭間探出一線金燦燦的光。
明豔。
然而不是百花怒放、姹紫嫣紅的光豔,而是“一聲畫角譙門,半庭新月黃昏,雪裡山前水濱”的冷豔,說不儘的寥落孤寂。
朱瑄的開朗也是清寒凜冽的。
每當看到朱瑄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金蘭覺得他好像很開心,又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還在發愣,朱瑄拿著書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笑問:“我是殺牛刀,太子妃殿下是什麼?”
金蘭認真思索了片刻,很不謙虛地道出心中所想:“我是璞玉。”
朱瑄頓了一下,忍俊不禁,罕見地笑出了聲。
杜岩嘴角抽了抽:原來當太子妃說了什麼俏皮話時,隻有千歲爺一、個、人能笑!他們這些伺候的人臉上連個笑影都不能有!
朱瑄笑了一會兒,俯身,手裡的書倒扣在桌案上,低聲說:“確實是璞玉……幾乎能過目不忘,這樣的人世所罕見。”
金蘭心裡一驚,眼神閃爍,低頭翻書,假裝沒聽見。
朱瑄歎口氣,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她手背:“怕什麼?你現在嫁了我,不用故意藏拙。”
金蘭有點心虛,眼睛滴溜溜亂轉,“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幾乎能過目不忘,小時候記誦的文章現在還能流利地從頭背到尾,這一點連枝玉都不知道,枝玉隻是驚訝於她背書的效率之快。
朱瑄低笑:“我教你的法子可不是一般人能習慣的……第一天教你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看過什麼書,兩三遍就能記誦。”
他第一天就發現了?難怪這些天他對她的要求這麼嚴格……他這人真是狡猾,明明看透一切,還能不動聲色……那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查東宮家仆的事?
金蘭瞥一眼朱瑄,他臉上表情平靜,不悲不喜的樣子。
她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說:“我才剛進宮,學識淺薄,讓人知道我能過目不忘,有賣弄之嫌……”
朱瑄嗯一聲,“我知道你的顧慮……你不想太招搖,不過你不該瞞我。”
金蘭抬起臉。
朱瑄俯身看著她,目不轉睛,一字一字道:“從今以後,你怕什麼,討厭什麼,畏懼什麼,喜歡什麼,想要什麼……都不許瞞著我,這裡是東宮,不是賀家,你是皇太子妃,不是被人忽視的庶女……你的過去已經離你遠去了,我才是以後和你朝夕相處的家人,你用不著防備我,在我麵前,你可以儘情做你想做的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圓圓,我是你的丈夫。”
他說的話不啻驚雷,金蘭身子輕輕發抖,彆開了臉,許久不吭聲。
朱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她眼中霧氣氤氳,鼻尖微微發紅,櫻唇緊緊抿著,小臉緊繃,雖然故意板著臉虛張聲勢,但難掩倉皇狼狽。
朱瑄低頭,吻落在金蘭眉心,“好了,不傷心了。”
金蘭心亂如麻,雙手發顫,渾渾噩噩中扯住朱瑄的衣袖。他古裡古怪,病懨懨的,人比花嬌,無緣無故就發病,隱瞞了她很多事……可他對她這麼好,這麼溫柔,她長這麼大,除了阿娘,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她也曾是個天真爛漫、不知愁滋味的小娃娃,可阿娘沒了,弟弟又那麼小,她不得不懂事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完成阿娘的遺願,她害怕,惶惑,無助,隻能以最大的讓步來換取祝氏的信任,阿娘走的時候她還不到七歲啊……
她竭力穩住心神,不讓眼淚奪眶而出,帶了幾分撒嬌,軟語嗔道:“我沒傷心。”
朱瑄輕笑,“好,圓圓不傷心,傷心的是我。”
兩人依偎著低語,情態繾綣,杜岩早就帶著內官退了出去,等到裡麵傳出要茶的聲音才捧著茶盤走進書閣。
內官怕兩人腹中饑餓,捧來麵果茶點,虎眼糖,窩絲糖,冷片羊尾,南爐鴨,黍粽,蜜柑,鳳尾橘,鳳菱,脆藕,鹹甜皆有,還有兩盅應季的荷葉蓮子湯。
氣氛有些沉重,金蘭不想回憶賀家的事,低頭吃了一枚蜜柑,端著蓮子湯走到書架前,隨手翻開朱瑄平時看的一本書,書頁間密密麻麻寫滿批注。她漫不經心感歎一句:“殿下高才,我要是早些認識殿下就好了。”
說者無心,聽的人卻眉頭一皺。
心裡似被尖刀狠狠剜了一下,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苦瞬時湧了上來。
摧心剖肝,切膚之痛,也不過如此。
朱瑄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低頭抿了口蓮子湯。
你早就認識我了,圓圓,在我八歲的那一年。
隻是現在的你不知道而已。
而我記得和你相處的點點滴滴,帶著兩個人的記憶,等了足足六年,終於等到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