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嘉平帝留宿在昭德宮。
鄭貴妃盛裝打扮,梳高髻, 戴鑲寶金絲髻, 嵌寶蓮花桂子金釵, 嵌寶鳳鳥鎏金簪,嵌珠寶花蝶金耳墜,綠織金纏枝牡丹妝花紗通袖鸞鳳雲紋對襟襖,妃色雲龍海水雙膝襴裙, 裙襴以細如須發的金線蹙繡暗紋, 大紅串枝花嵌珍珠鎖邊白綾高底花鞋繡鞋,抱著獅子犬迎出水晶簾。
嘉平帝一身圓領常服, 麵色微微發黃, 腳步虛浮地踏進內殿。他這幾年沉迷於煉丹, 召了許多不三不四的僧道進宮, 研究長生之術,朝中大臣屢屢勸諫, 他置若罔聞。
鄭貴妃瞥一眼嘉平帝的臉,皺眉道“皇上是不是又服用了仙丹那些丹藥大多有三分毒性,少吃些罷”
嘉平帝笑了笑,心裡一暖。
他去仁壽宮的時候, 周太後永遠隻會向他抱怨, 抱怨他不夠孝順, 抱怨他不該這麼寵愛鄭貴妃, 抱怨他荒廢朝政就是不曾關心他胖了還是瘦了。隻有鄭貴妃會一如既往的關懷他, 照顧他, 體貼他他還是太子的時候,鄭貴妃是周太後宮裡的宮女,後來他落難,鄭貴妃來到他身邊照顧他,自那以後,他們再也沒分開過。
不管他是皇帝還是失勢的皇子,鄭貴妃永遠不會拋下他不顧。
鄭貴妃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愛,在鄭貴妃的眼裡,他不是皇帝,他隻是他,一個普普通通、有喜怒哀樂、有弱點的男人,而不是文臣們所希望的那個公正無私、清心寡欲的君主。
“朕服用之前讓宮人試過藥。”嘉平帝進屋躺下,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次的丹方是密教聖僧所獻,常服能洗髓伐骨、調理經脈。”
鄭貴妃嗤笑一聲。
她不相信那些僧僧道道真的能煉出仙丹,如果丹藥真的能讓人長生不老,她這些年吃了那麼多僧道進獻的駐顏丹,怎麼還是一天比一天衰老
燭火輝煌,內殿亮如白晝,宮人魚貫而入,擺好了膳。
鄭貴妃拉著嘉平帝坐下,親手盛了碗他愛吃的鵝燉掌湯齏遞到他麵前。
嘉平帝笑著喝了兩口。
鄭貴妃笑道“六哥誠孝,今天特意帶著新媳婦來看我,鬨著要留下來用膳,我嫌他聒噪,打發他走了。”
嘉平帝繼續喝湯。
鄭貴妃臉色一沉,環視一周,眼神鋒利。
宮人們立刻躬身退出內室。
嘉平帝歎口氣,“六哥孝順,那就讓他留在你身邊他不想就藩也行”
啪的一聲,鄭貴妃摔了鑲金竹筷“求皇上給我一句準話,到底會不會廢了太子”
嘉平帝放下湯碗,握住鄭貴妃的手,“繁兒太子仁厚,又是長子,八歲冊封,熟讀詩書,博洽多聞,從無錯處朕就是想廢了他,朝臣也不會答應”
朱瑄年紀小的時候,他可以輕易廢了朱瑄,可朱瑄一日日長大,羽翼漸豐,而且深得文臣的擁戴,一旦他要廢太子,必將引起朝堂震蕩,舉國震動,代價實在太大了。
鄭貴妃嗬嗬冷笑,一把甩開嘉平帝的手“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子,是九五至尊,皇上想廢太子,朝臣叫嚷得再大聲又有什麼用”
嘉平帝皺眉,聲音拔高“繁兒,廢太子不是廢皇後”
鄭貴妃怔了半晌,冷笑“是啊廢太子不是廢皇後,當年皇上心中有我,吳氏欺辱我,皇上為我廢了她,又為我廢了王氏可是皇上就是不願意冊封我為皇後”
她聲音淒厲,嘉平帝聽得直皺眉頭“繁兒說這些做什麼”
鄭貴妃手指緊緊攥著襴裙,怒視嘉平帝“現在我老了,說的話自然不如年輕的時候管用,皇上身邊那麼多美人,哪還記得當年那點情分”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緊緊握住鄭貴妃的手,“繁兒,這世上沒有人比得上你,我心裡隻有你,那些女子不過是過眼雲煙”
鄭貴妃再次甩開嘉平帝,一語不發,神色冰冷。
過眼雲煙也許真正的過眼雲煙是她
嘉平帝疲憊不堪,眸中浮起幾絲不耐煩,本想到鄭貴妃這裡討一點清閒,沒想到鄭貴妃和周太後一樣隻會拿情分來壓他,逼迫他
他是皇帝,他要穩定朝中局勢,要平衡文官和閹黨,要在群臣麵前維護母親和愛妃,還得努力去完成母親和愛妃所有不可理喻的要求他不是鋼筋鐵骨打的,他也是人
鄭貴妃從前何等體貼,現在怎麼也變了變得和周太後一樣,無理取鬨,唯我獨尊,頑固不化,有一點不順心就哭著訴說往事,逼迫他低頭
嘉平帝歎口氣,“繁兒,太子不是挾私報複之人朕聽說太子妃也寬厚仁善,有朕在一日,沒人敢對你不敬,哪日朕不在了,也會留下遺旨護你周全你何必和東宮為難你怎麼說也是撫養過太子的母妃”
他說得懇切,鄭貴妃卻滿麵慍怒之色,顯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不管什麼文臣儒臣,我就是要廢了朱瑄那個孽種皇上要是真的心裡有我,就該冊立六哥為太子六哥孝順懂事,哪一點不如朱瑄了”
她雙眼發紅,嘶聲吼道,神情猙獰。
一股深深的疲倦襲上嘉平帝的心頭,他歎口氣,“繁兒,朕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是你也該體諒朕的難處朕明天再來看你。”
言罷,轉身拂袖而去。
剛跨出水晶簾,身後一陣哐當杯盤碗盞砸落在地的巨響,接著傳來鄭貴妃壓抑的哭聲。
嘉平帝腳步一頓,無奈地歎口氣,轉身,回到鄭貴妃身邊,輕輕擁住她,“繁兒,是朕錯了。”
鄭貴妃肩膀直抖,哭得滿臉是淚,臉上厚厚的妝粉被淚水衝得七零八落,看起來有點古怪。
嘉平帝耐著性子哄她“朕明天下旨讓六哥去戶部觀政,他也大了,該學點本事了”
鄭貴妃立刻轉悲為喜,擦了下眼角,“那皇上什麼時候才能廢了朱瑄”
嘉平帝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臉上陰雲密布。
鄭貴妃看他一眼,冷笑“原來皇上是哄著我玩的。既然皇上沒有廢太子之心,又何必要說這些話來哄我我和皇上相識幾十載,皇上知道我的性子,既然無心廢太子,以後不必在我麵前誇口”
嘉平帝臉上現出幾分狼狽倉皇,低歎一聲,放開鄭貴妃。
“天色不早了,貴妃早些歇著罷。”
他轉身大踏步離去。
殿外等候的宮人忙打起絳紗燈籠,疾步跟上。
一輪斜月浮上柳梢,星光黯淡,夜色濃稠,悠遠的打更聲在深沉的夜色中回蕩,綿延的宮苑高牆投下一道道暗影,偶爾有鳥兒呱呱叫著飛出樹叢。
嘉平帝腳步遲緩,在月夜下踟躇。
去哪兒
他能去哪兒
去仁壽宮不,夜已深了,而且周太後又會抓著他一頓數落,然後提出要求,要他賞封周氏族人,要他善待王氏,要他疏遠鄭貴妃
他不可能疏遠鄭貴妃,即使鄭貴妃無理取鬨
回昭德宮
也不行,鄭貴妃性情暴躁,這時候她在盛怒之中,回去她會變本加厲,隻有讓她自己冷靜下來,他才能去昭德宮
去其他人的寢宮
那些人不了解他,不在意他,隻是把他當成主子,索然無味。
嘉平帝徘徊了一陣,轉了個身,不由自主地往昭德宮走去。
昭德宮的宮人看到遠處幾點燈火飄了過來,心中暗喜,忙跪下接駕,一麵派人進去通報。
嘉平帝踏上台階,搖曳的燈火映在他臉上,他臉色愈加黃黃的,神情萎靡,問宮人“貴妃歇下了”
宮人回答說“娘娘還沒歇,一直等著陛下”
一句話還沒說完,燭火忽然同時熄滅,剛才還燈火通明的內殿眨眼間陷入一片幽暗。
鄭貴妃確實還沒就寢,知道嘉平帝折返,她命宮人吹滅了燭火。
宮人瞠目結舌,不敢說話。
嘉平帝站在階前,夜涼如水,月光傾灑而下,報更的聲音穿過重重宮牆遙遙傳來,夜色中樓台殿宇靜靜矗立。
帝王者,稱孤道寡難道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嘉平帝轉身離去。
帝王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