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天理,滅人欲。這是文官教他的。
他很小的時候出閣讀書,講讀官俱是朝中內閣重臣,大臣告訴他,“格正君心”、“懋修聖德”,帝王的個人修為關乎國家的興亡和百姓的生死,所以身為儲君的他應該提高素養,去除私欲,學會辨明是非,不事逸樂,全力治理朝政。
他那時候篤信老師們的教導,登基之初,他按照講讀官的教導施行仁政,勤政愛民,善待文臣
講讀官教他做一個合格的君主應當勤儉質樸,不能喜歡奢靡之風,即使真喜歡也得收斂,否則上行下效,會成為天下老百姓的沉重負擔。
於是他告訴太監裁減自己四季新衣的用度,每頓膳食減兩個菜,把省下來的錢拿去賑災
可他的內閣大臣卻收受賄賂,中飽私囊,族中子弟仗著他的權勢霸占良田幾十萬畝,內閣大臣不僅知情,還命人打死了狀告他族人的苦主
好一個勤儉質樸
講讀官說皇帝應該清心寡欲,不宜親近後宮妃嬪。
他兢兢業業,不敢放縱自己,講讀官卻縱容自己的兒子流連勾欄,欺男霸女他自己七老八十了,新娶的小妾竟然隻有十四歲
好一個清心寡欲
他不過是偶爾偷閒和太監玩一會子,講讀官立刻抨擊他無心向學,告到周太後麵前,周太後命人絞殺了那個太監
一旦哪裡發生天災,他們就上疏批評他這個皇帝,指責他言行有虧,說天災是上天對他的警示,要求他改正錯誤
這些文官表裡不一,讓人作嘔,隻會拿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話來威脅恐嚇他,要他摒除七情六欲,要他遠離聲色,背地裡卻為所欲為
說什麼懋修聖德,都是借口。
他們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他一定要做到,他隻不過稍稍有一點放鬆,勸諫的折子就和雪片一樣堆滿案頭這些文官哪裡是效忠他這個皇帝,他們效忠的是榮華權勢是百世流芳的名聲是他們的私心
獨獨不是他這個皇帝。
動不動就拿祖宗來壓他,拿聖人明君來訓斥他,背地裡肮臟齷齪,一個比一個醃臢,隨便拉出一個都滿身汙臭,居然還能正氣凜然地在朝堂之上斥責他。
其實文官真正想要的隻是一個聽話的、老實的、隻能任他們擺布的傀儡。
年幼時,嘉平帝被文官們騙得團團轉,他倚重文官,信任文官,一心想做一個文官們所說的明君。
後來他認清文官的醜惡嘴臉,幡然醒悟。
文官不可信
與其被文官們轄製,還不如培養宦官,分文官的權,宦官聰明,懂事,比狗還聽話,身份又卑賤,即使權傾一時,也不過是他豢養的一條狗,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文官喜歡朱瑄,嘉平帝偏偏不讓文官順心,時不時放出風聲說要廢太子文官厭惡宦官,他偏要重用宦官,提拔宦官,讓宦官統領東西廠,隨時隨地監督文官,恐嚇文官,把文官嚇得屁滾尿流
嘉平帝就像個任性的孩子,疏遠文官,親近宦官,為廢太子一事將文官和宦官兩大集團玩弄在股掌之間,荒廢朝政反正離了他這個皇帝,朝政也不會亂到哪裡去內閣大臣一度把他架空,他不如乾脆放手,躲在深宮裡專心煉丹問仙。
滿朝文武都是騙子。
夜風襲來,鼓滿了嘉平帝寬大的常服袍袖。
他掉頭回了乾清宮。
東宮。
朱瑄在燭火輝映中教金蘭寫字。
她握筆的姿勢不對,他站在她身後,握著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指,教她怎麼握筆,怎麼發力。教了一會兒,鬆開手,摟著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膀上,讓她自己寫。
金蘭晃了晃肩膀“你彆挨著我,你挨著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下筆了”
他整個人罩在她背後,下巴還往她肩膀上一擱,她渾身緊繃,怎麼寫字呀
朱瑄輕笑,挪開了些。
書案上淩亂堆放了一大堆字帖,是杜岩搜羅來的。
朱瑄隨手拿起來看,問“你最喜歡誰的字”
金蘭一邊凝神寫字,一邊答“沈度,他的字漂亮。”
朱瑄道“他的字豐潤淳和,雍容端正,成祖時他常伴聖駕左右,奉命修撰孝慈皇後傳,那時候的詔誥製敕、禦製詩文碑刻幾乎都出自他手,婉麗飄逸,勁秀瀟灑,成祖說他是我朝王羲之,他的小楷寫得最好。”
金蘭懸腕提筆,寫了個月字,低頭端詳,說“也有人說沈度的字太古板拘謹,沒有意趣。”
沈度的字備受皇室推崇,一時之間天下士人紛紛苦練沈字,台閣體成了官用文字,科舉考試時考生都以沈字書寫文章,這一點備受文人詬病,他們認為台閣體扼殺了書法。
朱瑄笑了笑,“古板的不是沈度的字,爭相效仿他的人多了,沈字遍布天下,如今天下士人都習沈字,不知變通,自然就古板了。”
金蘭點頭,捧起紙給朱瑄看,“你看我這個月字寫得怎麼樣”
朱瑄頓了一下,道“進步很大。”
金蘭笑著白他一眼“想批評我就直說。”
兩人說著話,杜岩從外邊走進書房,道“乾清宮的張公公來了。”
張公公是嘉平帝身邊的老人,內書堂出身,雖是太監,但並不和錢興等人為伍,向來以儒臣弟子自居,經常幫文官說話。
朱瑄拍了拍金蘭,“我出去見他。”
片刻後,內官們簇擁著朱瑄回來,朱瑄麵色如常,無悲無喜的樣子,內官們卻滿麵笑容,歡天喜地。
杜岩笑眯眯地和金蘭說“殿下,徐甫升官了萬歲爺爺剛剛讓司禮監擬的旨,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
參預機務,這就是說徐甫進入文臣的權力中樞內閣,成為次輔之一了。
徐甫是當年的廷試一甲第二名,性格沉穩,舉止老成,先授翰林院編修,後來拜禮部右侍郎,繼而轉至吏部。他剛毅正直,忠厚和平,不滿嘉平帝荒廢朝政,屢次上疏勸諫,嘉平帝嫌他多事,不予重用。
如果隻是一個普通的官員升遷,東宮內官不會這麼高興徐甫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他是朱瑄的老師之一。嘉平帝給朱瑄挑的老師幾乎都是為人正直但官途不順的老臣,個個垂垂老矣,不久就要致仕,唯有徐甫還算年輕,今年六十歲。
官員升遷,乾清宮特意派人知會東宮,升官的人是東宮講讀官其中的意義,不言自明。
先是重開早讀,現在嘉平帝又提拔朱瑄的老師,讓他的老師進入內閣
難怪東宮內官這麼高興。
金蘭抬頭去看朱瑄。
朱瑄依舊和平時一樣,神色清冷,舉止如常,走到書案前,提起筆,在紙上寫字。
金蘭站在一邊幫他磨墨,看他寫的是什麼。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這是道德經裡的句子。
朱瑄放下筆。
他的戰場從來不在前朝,也不在後宮,他的敵人不是鄭貴妃,也不是趙王從始至終,他的生死榮辱,都在嘉平帝的一念之間。
他的父親多疑敏感,耽於享樂,任性驕縱,但他的父親又受過良好的儲君教育,道德理念根深蒂固,父親在個人私欲和為君者的責任之間搖擺不定,利用他這個兒子將文官玩弄於股掌之間,又反被文官架空,他惱怒於文官的堅韌,知道自己和文官的矛盾不可調和,乾脆提拔宦官,直接和文官決裂。
這是為君者的大忌。
嘉平帝不在乎,他不想修複和文官的關係,他破罐子破摔,隻求眼前太平。
朱瑄深知嘉平帝心底的矛盾,他在嘉平帝的喜怒無常中一點一點充實自己,他刻苦勤學,善待文臣,博得文臣的支持他不能偏激衝動,他得忍。
忍到連嘉平帝都不能輕易廢了他的這一天。
和其光,同其塵。
金蘭輕輕握住朱瑄的手。
朱瑄輕輕回握。
一室燭火晃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