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眾人看清男子的相貌了。他身著玄色織金百花輕羅窄袖袍,內襯交領衫、窄腿褲,頭裹軟巾,巾兩側分彆嵌有一隻金環,巾後綴有一對軟腳,腰間係紅綠帛帶,領部係有項帕,腳下一雙皂色皮靴。剛剛在場中縱馬疾奔,他大汗淋漓,身上落滿塵土,依然不掩俊美挺秀的出眾風姿,一雙狹長的鳳眸,目若點漆,豐神俊朗。
但是在場諸人並沒有被他奪人心魄的風姿所懾因為他身穿伶人服飾,隻是一個身份卑賤、為眾人表演雜伎取樂的宦官。
即使他脊背挺得筆直,即使他麵容緊繃、氣勢不凡,沒有一絲諂媚之舉,即使他和侍立貴人左右的宦官涇渭分明,一眾宮妃打量他的視線依然帶了幾分倨傲的輕視。連年幼不知事的小皇子、小公主都以賞玩器物的目光好奇地盯著他看。
周太後招招手,把羅雲瑾叫到跟前,笑著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難怪今年的走解和往年不一樣,你在軍營裡待過,會帶兵,教出來的雜伎都比彆人強。”說著示意宮人拿出封賞。
內官高聲唱禮“賞”
聲音拉得長長的,又尖又亮,高台上下都能聽見。
宮妃們笑著附和,高台之上,一片歡快的笑聲。
羅雲瑾站在原地,眼睫低垂,眸光藏在暗影中,不泄露一絲心緒,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
場上所有宦官都在看他,毫不掩飾他們的鄙夷和幸災樂禍平時眼高於頂又如何位比內閣次輔又怎樣還不是和他們一樣任人踩踏的奴才他就算讀再多的書,立下再大的功勞,依舊和他們一樣,是身體殘缺的閹人
金蘭看著麵色蒼白的羅雲瑾,心中忽地一陣傷感,扭開了臉,不忍多看。
她沒發現,她剛剛挪開了視線,羅雲瑾忽然撩起眼簾,飛快地往她這邊看了一眼,見她沒有看自己,嘴角輕輕翹了一下,臉上神情恍然,似悲似喜,還有一絲狼狽。
周太後賞了羅雲瑾,宮妃們跟著湊趣,也紛紛示意自己的宮人拿出原先準備好賞賜雜伎的賞封。
宦官有意作弄羅雲瑾,故意抬出一隻隻箱子,直接將裡頭裝的金銀撒在他腳下,笑嘻嘻道“諸位娘娘賞”
周太後年紀大了,最喜歡熱鬨,看得哈哈大笑,宮妃女眷亦笑成一團。
薛娘娘一邊笑,一邊拉金蘭的胳膊,催促她“你的賞賜呢今天的表演這麼好看,你剛才看得目不轉睛的,可彆小氣”
小滿早已經備好了賞賜,正要吩咐宮人抬出去,金蘭歎口氣,攔住他,“等等這個我留著賞彆人,等會兒再說。”
薛娘娘等不及,掉頭去催德王妃了。
金蘭鬆口氣。
小滿麵露詫異之色,瞥一眼羅雲瑾,低聲應是。
等周太後和宮妃過足了癮,羅雲瑾沉聲謝賞,告退離去,不管在場宦官怎麼陰陽怪氣地奚落調笑,始終冷靜從容,冷得像塊千年不化的冰。
一日儘歡。
按例,嘉平帝還要效仿前人詔群臣和詩,東苑夜裡還有一場宮宴,這次能赴宴的隻有四品以上的官員,其餘人早已在禮官的指揮下陸續離開。
周太後領著妃嬪回宮,鄭貴妃的轎輦突然追了過來,直接擠走其他人的隊列,一路橫衝直撞,態度十分囂張。
宮人問金蘭要不要讓路,金蘭笑著說“貴妃娘娘是長輩,自然應該在前。”示意宮人讓開道路。
馬蹄聲聲,一匹銀鬃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一身窄袖戎裝,腰佩寶刀,英姿颯爽,挽著韁繩,得意地環顧左右,放任駿馬亂衝亂撞,長街兩側的內官宮女驚恐地抱頭鼠竄,尖叫連連。
金蘭坐在轎輦中,目送戎裝女子疾馳而去。
騎馬的人居然是鄭貴妃。
小滿對著鄭貴妃離去的方向低啐了一口,小聲說“萬歲身體不好,不能挽弓上馬,鄭娘娘每次出行都會穿戎服、騎大馬,萬歲很喜歡。”
金蘭心中一動,忽然明白騎術精湛的薛娘娘當年為什麼會那麼得寵,也明白了喜歡騎馬的薛娘娘不願再在嘉平帝麵前騎馬的原因。
因為薛娘娘知道自己隻是鄭貴妃的替身,鄭貴妃老了,而她年輕貌美。
薛娘娘家境殷實,自幼嬌寵,入宮不久就獲得聖寵,那時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免不了對枕邊人嘉平帝心生愛慕,後來她發現自己是鄭貴妃的影子她不甘心,乾脆避居仁壽宮,不再爭寵。
金蘭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回了東宮,她先去洗漱,換下身上的吉服,穿了身海天霞色家常寬衫,坐在燈前看書,等朱瑄回來。
今晚宮宴上群臣獻詩,他和諸位皇子也要寫詩賀壽,他才學那麼好,寫詩難不倒他,就怕趙王又灌他酒。
她看完一本書,另換了一本看鬆庵記,看了每兩頁,槅扇外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燈火輝煌,朱瑄回來了。
他吃了酒,臉上暈紅,宮人撩開水晶簾,他走進內殿,眼圈微紅。
金蘭早就讓人備了醒酒酸湯,親手捧到他手邊,“五哥,喝碗解酒湯。”
朱瑄低頭看她,眸色深沉。
金蘭覺得他神色有些古怪,踮起腳摸他的額頭“是不是又發熱了”
伸出去的手被他緊緊握住,他手指用力,攥緊她的手腕,雙眸冰冷“你喜歡今天的走解表演嗎”
金蘭怔了怔,心底冒起一絲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