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蘭是在朱瑄懷裡醒過來的。
他早就醒了,手臂橫在她胸前,從背後攬著她,抱得緊緊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背。她熱得渾身是汗,醒來以後暈暈乎乎了半天,覺得自己可能是透不過氣生生憋醒的。
“今天的折子我昨晚看完了。”朱瑄在淡淡的青光中低頭吻她,“今天我們去西山。”
金蘭立刻清醒了,輕輕地嗯了一聲,握住他的手。
兩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抱了一會兒,起身梳洗。朱瑄眼底有些青黑,金蘭覺得他昨晚可能一夜沒睡。
金蘭今天束網巾、戴一頂大帽,穿一件兩側開衩的青色交領雲芝瑞草紋熟羅直身,裡邊細絹襖子,紅紗褲,腰間係玉絛鉤,腳上踏皮靴。宮人笑嘻嘻圍著她,幫她係玉扣、打係結。她拿著大帽站在鏡子前比了比,帽簷寬闊,罩下來幾乎可以擋住她半邊臉。
朱瑄穿戴好了,一身帶緣邊的暗紋寬袖行衣,戴雲巾,腰係大帶,愈發襯得身姿挺秀,溫文儒雅,站在金蘭麵前,低頭幫她戴好大帽,係上大帽係帶。
金蘭不是第一次穿男裝出宮,這次膽子大多了,亦步亦趨跟在朱瑄身邊,腰背挺得筆直,大帽下的雙眸瞪得大大的,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不住打量一路經過的殿宇。
今天天氣晴朗,朱瑄回頭看她,見她好奇地張望,微微一笑,腳步放慢了一些,指著近處的宮殿“這裡是宮廷畫師作畫的地方,裡麵供奉了禦容像。”
路過長街時,指著對麵的偏殿道“那裡是書堂,德王他們平時在那裡上課讀書,他們的老師是翰林院的新選進士。”
太子的講讀官由鴻儒名士兼任,皇子的老師隻是普通進士,所以太子出閣讀書意義重大。
朱瑄一路走一路為金蘭講解,她默默地聽著,下了石階,先乘坐馬車出宮,等出了大內以後,兩人下車,騎馬出城。她騎術算不上精湛,朱瑄跟在她身側半個馬身的地方,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
京郊的西山林海蒼茫,風景秀麗,初秋時節,秋意漸濃,山間仍是一片蓊鬱蒼翠,山腳下已經泛起金朱丹黃,一簇簇絢爛的火紅點綴在深淺濃淡的碧綠之中,宛如散落的火光,彙成橫亙在綿延青山間的一抹胭脂,嫵媚妖嬈。
騎馬徜徉其中,仿佛在一幅絢麗斑斕的畫卷中穿行。
他們騎馬並轡而行,中途在一座茶棚前休息了一會兒,吃了幾盞茶。朱瑄從出了城以後就不怎麼開口說話了,金蘭沒有逗他。喝了茶以後接著趕路,爬到山巔之處,他先下馬,然後轉身對著金蘭伸開雙臂,抱她下馬。
杜岩和掃墨牽著馬默默退開,不一會兒人都走光了。
山巔處築有樓閣,金蘭跟著朱瑄踏上石階,走進閣子,背著手站在廊前,環視一圈,極目遠眺。廊前視野開闊,可以將金碧輝煌的大內宮城整個儘收眼底,已近薄暮,宮門緊閉,連綿的宮牆投下淡淡的暗影,樓閣台榭、殿宇廊廡靜靜矗立在淡金色夕光中,飛簷重宇高高聳立,連綿起伏的殿頂琉璃瓦上浮動著璀璨金暉,恢弘壯麗。
長廊淩空搭建,巍然俯視腳下幽深山穀,山風拂來,蒼涼寂寞。
朱瑄拉著金蘭坐下,她順著他凝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原來這裡也可以看到太液池,霞光中池水泛著粼粼波光,遠望就像一塊鑲嵌在晴空下的寶石。
這裡還可以看見廣寒殿。
金蘭像被人剜了一刀,心口微疼。
他每年來此處,一個人靜靜地遙望廣寒殿,然後再一個人孤獨地返回那座冰冷的大內宮城
她閉了閉眼睛,抱住朱瑄。
朱瑄摟住她,讓她坐在自己膝上,唇角輕輕上揚,雙眸幽深,裡頭蓄滿讓她看不透的情意“圓圓,今年有你陪著我,我很高興。”
金蘭哽咽著摟住他脖子。
等回城的時候,金蘭渾身酥軟,雙腿發軟,走路都覺得吃力,根本上不了馬。
好在東宮護衛一直趕著馬車跟在後麵,朱瑄抱著金蘭上馬車,換乘馬車回大內。
馬車趕在城門落鑰前進了城,在宮門前耽擱了一會兒。金蘭搖搖晃晃了一路,瞌睡醒了,抬頭看朱瑄還睡著,不想吵醒他,撩開簾子往外看。
剛好一道目光掃了過來。
宮門前燈火輝煌,兩人對視了片刻。
金蘭一怔,想起那天在西苑遇見羅雲瑾,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境。
她平靜地收回視線,放下簾子,靠在朱瑄身上,輕輕摟住他胳膊,繼續瞌睡。
馬車走遠了。
羅雲瑾抬起頭,目送馬車消失在宮門幽黑深邃的暗影裡。
夜色暗沉,緹騎催馬上前一步,出聲提醒羅雲瑾“統領可是看到熟人了”
羅雲瑾一言不發,鞭馬掉頭。
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他認得出來,半年前他就可以憑那雙眼睛認出她。而且簇擁在馬車周圍的護衛是寸步不離朱瑄左右的東宮禁衛,馬車是朱瑄的,他的馬車中有一個水眸如杏的年輕女子那隻有一種可能,女子是金蘭。朱瑄克製理智,不是重欲之人,不會隨隨便便帶女人出行。
今天朱瑄帶她去西山了他每年去西山,一個人去,一個人回來,今年多了一個她,兩情繾綣,如膠似漆他們是夫妻。
夫妻啊。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夜風寒涼刺骨。
羅雲瑾握緊韁繩,指節僵直。
那是他這一生都無法給予她的東西。
快馬撕裂深沉夜色,從長街前疾馳而過,他一身赤色錦袍,風吹衣袂獵獵,臉上神情陰鬱、冰冷,隱含苦澀的沉痛。
清脆的馬蹄聲響回蕩在幽寂深巷中,巷子深處的一處宅邸悄悄敞開了門,從裡麵走出兩名身著短打的侍者,侍者手裡提了燈,快步迎到門前,聲調尖細“統領,今天家裡來客了。”
羅雲瑾翻身下馬,眉頭輕皺。
在院子裡守了一天的來客跟在侍者身後踱了出來,五官端正,相貌清俊,頜下蓄有短須,一身淺灰色對襟絲絨氅衣,戴方巾,大紅鞋,手背在背後,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著羅雲瑾看。
緹騎們跟著下馬,認出來客正是大名鼎鼎的謝騫,瞳孔一縮,麵露警惕之色。
謝騫朝羅雲瑾頷首之意,神情端正冷肅,並無平時的吊兒郎當之態“羅統領,我等你多時了。”
緹騎們齊刷刷看向羅雲瑾,摩拳擦掌,冷笑連連,既然謝騫自己找上門了,那就彆怪他們的拳頭太狠,誰叫他自己撞上來討打
羅雲瑾卻揮了揮手,示意緹騎退下。
緹騎麵麵相覷,彼此間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牽著馬散了。
羅雲瑾又對兩個侍者道“你們也下去。”
侍者恭敬地答應一聲,把手裡的提燈放在簷下,跟著緹騎一起告退。
院子裡沒有點燈,黑魆魆的,兩盞提燈放出的微弱光芒罩在台階前,階下一株枇杷樹靜靜挺立,月華如水,肥厚的葉片閃爍著淡淡的銀光。
謝騫走到階前一張石桌前,袍袖輕揚,掃了掃石凳,朝羅雲瑾做了個請的手勢“你該猜到我的來意了。”
羅雲瑾神色冷淡“謝侍郎有何請教”
謝騫一笑“還沒當上侍郎呢你你準備在宮裡待多久”
羅雲瑾沒有說話。
謝騫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對方都不會放在心上,歎了口氣“我祖父就快回京了你早晚有一天會遇上他,你躲了我這麼多年,我還不是認出你了你準備怎麼辦”
他高中狀元以後一直留在京師,隻有去年底送祖父回鄉離開了一段時間,祖孫倆天天去大內宮城點卯,卻一次都沒遇上羅雲瑾,想來一定是羅雲瑾刻意回避的緣故。可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謝太傅這回入宮一定會去乾清宮麵見嘉平帝,羅雲瑾每天侍立在嘉平帝左右,怎麼可能避得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