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名儒個個才華滿腹,卓爾不群,不流於世俗,豈肯因為謝太傅幾句話就妥協一時爭吵不休。
剛好那時南方多雨,山路濕滑,鬆江府華亭縣徐家太爺誤了時辰,宴散之際才坐著轎子姍姍來遲,他曾任內閣元輔,少年時也名揚四海,眾人一致推舉他做裁判,請他評定最後的名次。
想到這裡,謝騫苦笑了一下。
徐元輔認真看完兩人的文章後,很快做出了決定,他點薛季和為第一,謝騫第二。
名士們並無異議。
事後,謝太傅告訴失魂落魄的謝騫“你輸給季和,不是輸在文采上,而是輸了文章的立意和氣魄,季和在真定府的時候每日跟隨在他祖父身邊,耳濡目染,深知民間疾苦,他年紀雖小,胸中已有丘壑,來日必定位列朝堂,為一方治世能臣,你文采略勝於他,可惜太浮躁了。徐老先生宦海沉浮幾十年,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得出你們的差距。”
謝騫想起當年的那場慘敗,唇邊含笑“這下子我們算是徹底服氣了,要知道徐老先生向來和我祖父不和,兩人不僅政見不一,連喜歡的文風也不一樣,你既能讓我祖父欣賞,又能讓徐老先生擊節讚歎,可見你的才華不是我祖父硬誇出來的。”
那一場盛會,小小年紀的薛季和出儘了風頭,謝家子弟表麵上還是對他不屑一顧,其實心裡知道自己輸得一敗塗地,他非池中之物。
心高氣傲的謝騫頭一次輸給其他人,深受震動,性子收斂了不少,他疏遠狐朋狗友,悶在屋中認真讀書,預備進京赴考,讓祖父對他刮目相看。
結果一個月後,薛季和的祖父畏罪自儘,觸怒嘉平帝,他們這一支被抄家了。
錦衣衛不遠千裡來謝家捉拿薛季和,謝太傅那天不在家,謝家子弟眼睜睜看著薛季和被帶走了。謝太傅歸家後立刻收拾行李上京,想救出弟子。
一年後謝騫和友人一起北上赴考,見到滿頭白發的謝太傅。薛季和的祖父貪墨勒索,證據確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把這個案子來來回回審了好幾遍,案卷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薛老太爺自儘前還留了封謝罪的折子,案子已經結了。嘉平帝十分震怒,命刑部嚴辦,謝太傅不通人情,沒辦法救出薛季和,隻能托人送些銀兩給他傍身。
不久之後,薛季和被送去教坊司為奴。
謝騫再見到薛季和時,一身錦衣華服,騎了匹縷金錦繡寶鞍高頭大馬,身後奴仆成群,呼朋引伴,意氣風發,正高高興興從考場回來。
而薛季和衣衫襤褸,直直地跪在泥水裡。
一轉眼,已是雲泥之彆。
走出很遠後,謝騫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
薛季和還跪在那裡,鞭子落在他身上臉上,他一動不動,佝僂著背,宛如一具行屍走肉。
至始至終,他沒有抬頭看一眼貢院的方向。
他本來應該出現在那裡,一舉得魁,名震天下,然後如謝太傅所期望的那樣,位極人臣,一展淩雲壯誌,在本朝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結果卻成了任人輕賤的階下囚。
謝騫那時想,如果換作是自己,可能會忍不住瞧一瞧貢院,抒發一下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名臣世家的嫡出公子,家世清貴,才華出眾,一朝從雲頭跌入凡塵,成了人人可以輕賤的奴才,他該有多苦啊
若是個普通資質的貴公子,不過是感歎家道中落、世事無常而已,可那個人是薛季和啊
一個讓世家子弟拍馬也趕不上、恨得牙癢癢的薛季和
起初,他們沒把薛季和當一回事。後來他們發現自己遠遠不如薛季和,他們氣憤惱怒,試著追趕,一次次自取其辱之後,他們發現自己和薛季和的區彆就如流火和星辰。
螢火豈可與日月爭輝
謝騫眼中淚光閃爍。
然而薛季和不僅僅隻是落難,不僅僅隻是淪為賤奴,階下囚還有東山再起、從頭再來的那一天,他他成了閹人
殘缺下賤,要怎麼振作
謝太傅平生最厭惡鄙視的就是閹人啊
想當年,謝太傅曾笑著對謝家子弟說,你們再這麼浪蕩下去,等薛季和長大,你們這些兄長都得老老實實一邊待著去,頭名狀元一定是季和的
他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永遠失去了蟾宮折桂的資格。
幾年之前,謝騫偶然從謝家老仆口中得知,曲水流觴的那一天,薛季和其實正發著高燒。
他怔忪許久。
年紀最小的薛季和,就算腦子都快燒迷糊了,也能輕易勝過他們這幫謝家子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