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帝喝了藥,抬頭看著她,目光依戀,又有那麼一絲古怪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冷淡。
鄭貴妃皺了皺眉,喂完藥,扶嘉平帝躺下。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彎腰躺進她懷裡,就像小時候那樣,腦袋枕在她膝蓋上,摟住她的手臂:“繁兒,我是不是做錯了?”
鄭貴妃雙眼微眯,臉上神情怨毒,雙手輕輕為他按揉太陽穴:“皇上不會錯,皇上是天子,天子怎麼會有錯?有錯的是那幫文官,他們故意攛掇張老伴,成心給您添堵。錢興向來對您忠心耿耿,就因為他心裡隻有陛下您,您又信重他,所以他才會被人嫉恨,大小官員一再誣告他,他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嘉平帝聞著鄭貴妃身上濃鬱的脂粉味,苦笑了一下。
他何必和繁兒說這些?繁兒永遠不會懂,她隻是把他當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樣也好,天下人將他視作君主,而他隻想當一個人,一個可以任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活的人。
他不是任文官隨意擺弄的玩偶。
……
張公公是個閹人,沒有娶妻生子,不過他發達以後家鄉的子侄前來投靠,所以膝下並不荒涼。張家人接到聖旨,知道張公公已死,哭著趕到詔獄為他收屍。
翰林院的官員已經無罪釋放,他們遠遠看著張家人抬走了血肉模糊的張公公,搖頭歎息。
羅嚴謹下朝歸家,剛好和哭天抹淚的張家人擦肩而過。
張家侄子雙眼血紅,攔在羅雲瑾的坐騎跟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
緹騎勃然大怒,手中長刀出鞘,刀背狠狠地砸在張家侄子背上。張家侄子悶哼一聲,栽倒在地。
張家人大喊大叫鼓噪起來:“殺人了!殺人了!司禮監羅雲瑾當街殺人啊!羅雲瑾喪儘天良,殘害忠臣,當街殺人啊!”
文官們看到羅雲瑾,早就怒發衝冠,一口牙齒咬得咯嘣響,聽到這邊喧嚷,更是怒不可遏,立刻一窩蜂衝了過來。京中老百姓仰慕文人的正直剛烈,平生最恨身為太監鷹爪走狗的錦衣衛,聽見張家人哭嚎著喊出羅雲瑾的名字,也不管不顧地衝上前幫忙。婦人不敢上前,隨手抓起地上的石頭、菜籃子裡的菜蔬、街邊攤子上沒賣完的炊餅,朝著馬上的羅雲瑾扔過去。
人仰馬翻,雞飛狗跳。雞蛋、菜葉、湯水、石子滿天亂飛。
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緹騎不敢傷人,隻能一邊後退一邊拿刀鞘阻擋洶湧的人潮。駿馬受驚,揚蹄嘶鳴,幾名趁亂廝打緹騎的張家人被駿馬掀翻,摔得頭破血流。
張家人大聲哭嚎:“殺人了!羅雲瑾青天白日殺人了!”
緹騎暴跳如雷,身上衣衫被人扯爛,腰帶被人扯斷,頭上紗帽也被人摘走了,手中長刀不敢揮出去,拳頭也不敢對著老百姓招呼,隻能抱著頭躲閃。
羅雲瑾騎在馬背上,掃一眼不遠處站在街角看熱鬨的文官,夾一夾馬腹,撥馬轉身。
緹騎呆了一呆,忙鞭馬跟著掉頭。
張家人追了幾步,跌足大罵:“豬狗不如的東西!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奸賊!”
緹騎一肚子邪火沒處撒,跟著羅雲瑾拐進小巷子裡,催馬快走幾步,對著羅雲瑾一抱拳,怒道:“統領,這口氣我咽不下!我回去教訓他們一頓!”
羅雲瑾掃他一眼。
緹騎被他的眼神看得一個哆嗦,立刻偃旗息鼓,耷拉著肩膀回到隊列裡。
另一名緹騎拍拍他的肩膀,笑著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們平時拿著駕帖到處拿人,內閣大臣見到咱們也嚇得尿褲子,要多威風有多威風。那些人恨不能撕了我們、啃我們的骨頭、生吞我們的肉,這點場麵你就受不了?你也太毛躁了!你記住,我們統領從不和不相乾的人置氣。我們乾的就是不招人待見的事,生前死後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彆太把這些身外物當回事。”
緹騎麵紅耳赤,低著頭不說話。
……
張公公賜葬白雲寺,喪禮辦得很隆重。
京師百姓聽說他是為勸諫嘉平帝而死,自發趕到白雲寺為他送葬。朝中官員不滿錢興跋扈,失望於嘉平帝對錢興和鄭氏族人的袒護,也相約成群前去祭拜。
白雲寺腳下十裡山路,一片縞素,哀者如雲。
羅雲瑾奉旨代嘉平帝為張公公送葬,一身斑斕禮服,站在披麻戴孝的張家人中間,高挑挺拔,不動如鬆。
在場諸人每一個都在心裡暗暗痛罵他,張家人更是怒目圓瞪,恨不能當場將他碎屍萬段,他從頭到尾神情自若、舉止從容,臉上毫無羞慚愧疚之色。
錢興也讓乾兒子在道旁設了路祭。
乾兒子回到家中,將喪禮上羅雲瑾一個人冷對全場官員的場麵描述給他聽。
錢興原先隻是當笑話聽,後來倏然收起玩笑之色,神情越來越沉重,沉默半晌,喃喃地道:“此子心性如此堅定……隻怕……”
隻怕他也會命喪羅雲瑾之手。
……
羅雲瑾從白雲寺出來,立馬脫掉身上的禮服,換了身青暗花雲鶴窄袖騎裝,騎馬下山。
山道上灑滿紙錢和孝布,馬蹄踏過,濺起漫天揚塵。
一人一騎等在山道前,看到羅雲瑾,微微一笑:“羅統領,千歲爺有請。”
羅雲瑾挽住韁繩,點點頭。
……
朱瑄沒有讓東宮的人為張公公設路祭。
張公公的喪禮太過盛大,送葬的隊伍人山人海,還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斷從各地陸續趕來,所有人都一身縞素,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這樣的盛況,錦衣衛一定會報告給嘉平帝。嘉平帝固然覺得愧對張公公,希望張公公風光大葬……但是送葬的人實在太多了,嘉平帝的愧疚很快就會轉化為憤怒和猜疑。
朱瑄在藥王廟後院和大和尚下棋,手邊一盞茶湯晶瑩的鬆蘿茶。
羅雲瑾沒有帶緹騎,一個人踏進院子。
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大和尚笑了笑,手中琉璃棋子放回棋笥中,起身出去。
朱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