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舅父絞儘腦汁想了些家鄉的趣事說給金蘭聽,說到後來, 想起一事, 笑眯眯地道:“剪春出閣了, 嫁的是書香門第。那家公子是小兒子, 上麵有一個哥哥,家裡有幾百畝田地, 姑爺是讀書人,去歲中了秀才,在縣裡排甲等,聽親家公說姑爺不準備繼續考了,就在家裡教幾個學生。姑爺老實忠厚,平時就喜歡讀讀書、和同窗對對詩,也能管得了賬上和田地的事, 依我看不進舉也好,他家裡不缺嚼用。”
金蘭聽了,眼圈微微發紅:“勞舅舅操心了。”
祝舅父既認了剪春當乾女兒, 婚事自然料理得妥當。她進宮之前已經為剪春準備好了嫁妝,那時她就和祝舅父商量過, 剪春出身低微,嫁去大戶人家未必過得好,不如給她挑一門人口簡單的殷實人家, 她帶著豐厚的嫁妝嫁過去, 有祝家當靠山, 又是曾經伺候過金蘭的, 夫家上上下下肯定得敬著她。
“這是剪春親手給殿下做的香包,幾雙鞋,還有帕子。”仆人遞上一個大包袱,祝舅父接在手裡,笑著道。
宮人立刻上前,接過祝舅父手裡的東西,送到金蘭跟前,打開給她看。
金蘭又笑又歎,拿起香包和繡鞋細看,剪春的手藝算不上好,不過她從小穿戴剪春做的東西,感覺自然不一樣。
祝舅父站在案前,唏噓不已。他隱晦地提起賀老爺和祝氏,金蘭無動於衷,反應冷淡,反倒是聽他提起一個丫鬟才有些動容。妹妹當年真是糊塗呀!
他收起感慨,又道帶了些老家的土產,不是什麼值錢的好東西,就是北方難得有:曬的桂花、蜻蜓花、蓮子、菱角,各樣的醃菜乾瓜乾筍乾,醬的豆豉鹹菜疙瘩,鬆枝熏的臘魚臘肉,還有家裡田莊出的橘子、小棗、香菌、蕨菜、新鮮冬筍和家釀的桂花稠酒。
金蘭放下繡鞋,帕子擦了擦眼角,笑著說:“光是聽著就覺得餓了。”
侍立的宮人笑成一團。
不一會兒,小滿通稟說預備了席麵:“南爐鴨已經買來了,千歲爺出宮的時候就吩咐了的。”
金蘭想起早上和朱瑄撒嬌說想吃南爐鴨,心裡一暖,讓宮人準備擺席。
祝舅父湊趣說:“今早就接到消息說殿下要出宮,枝堂還記得殿下愛吃的菜,特意囑咐灶房蒸了珍珠糯米肉丸子和粉蒸沙肉,煨了大骨藕湯,炸了桂花茭白夾,灶房的廚子是家裡帶來的,都是家鄉口味。”
金蘭一怔,看向賀枝堂。
賀枝堂不妨祝舅父會說出這事,臉上登時漲得通紅。他其實記不得金蘭愛吃什麼,但是在家的時候枝玉常常指著桌上的菜說姐姐愛吃這個,姐姐愛吃那個,姐姐在京師一定吃不著這些菜……枝玉念叨得多了,他自然有印象。
金蘭知道賀枝堂有些彆扭,沒說什麼,收回視線,含笑道:“好久沒吃家鄉菜了。”
幾人起身,朱瑄的近侍從外麵走進來,朝金蘭行禮,笑著說:“殿下,剛才有人過來稟告事情,徐甫徐老先生有事和千歲爺商量,千歲爺過去了,千歲爺說他下午回來,殿下就不必等他吃飯了。”
金蘭失笑:她剛才說不許朱瑄過來打擾她,他好像有點不高興,結果他出去了?
出了廂房,院子裡果然空空蕩蕩的。近侍說朱瑄半個時辰前就帶著護衛出去了,他是騎馬走的,怕打攪到她,沒讓宮人告訴她。
祝舅父一頭的冷汗,皇太子不會是生氣了吧?
近侍看祝舅父一眼,客氣地道:“千歲爺說怠慢舅爺了,請舅爺和公子不必拘束。”
祝舅父忙稱不敢,小心翼翼地問:“不如再等等?”
金蘭搖搖頭:“不礙事的。”
錢興沉寂以後,元輔鄭茂老實了很多,徐甫漸漸能在內閣放開手腳做點正事。朱瑄現在領了治河的差事,免不了和閣臣來往,休沐的時候也經常有人遞消息到東宮,他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讓她自己吃飯。
冷盤、茶果已經擺好了,宮人和賀家仆人魚貫而入,捧來熱湯熱菜。
金蘭請祝舅父入座,祝舅父推辭了幾番,正要坐,窗外忽然傳來一聲瓷碗落地碎裂的聲響,接著響起幾聲詫異的驚呼。
祝舅父嚇了一跳。
兩名宮人飛快跑進屋,躬身道:“殿下恕罪,小丫鬟滑了一跤,不小心摔了湯碗。”
祝舅父悄悄鬆口氣。
幾人坐下吃飯。
……
豔陽高照,城樓琉璃瓦上覆蓋的積雪折射出道道金輝。
商隊集結在樓下城門前,摩肩接踵,擠得水泄不通,各家隊首手裡揮舞著文書,叫喊聲、爭執聲響成一片。
戍守的軍士懶洋洋地坐在條桌前,一個挨一個檢查商隊的文書。正忙成一團,裡頭城門洞裡忽然奔出一名士卒,湊到軍士耳邊,低語了幾句。
軍士嚇得一個打挺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撒開正準備蓋戳的文書,一邊整理帽子衣襟一邊飛快往前跑,急急忙忙迎到門洞前。城門前的守衛都挺直了腰板,握緊手中纓|槍,麵容冷肅,和剛才嬉皮笑臉、拖拖拉拉朝商隊勒索好處的樣子判若兩人。
各家商隊麵麵相覷,知道這是來大人物了,忙壓低了聲音,規規矩矩退到道路兩旁。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呼呼的風聲中夾雜著衣袍獵獵的颯颯輕響和馬蹄踏響雪地的吱嘎聲響,幾人幾騎踏過,模糊的身影慢慢從幽暗的城門洞步入和煦的日光下,打頭的男人頭戴黑棕大帽,身穿藍地妝花紗織金雲肩仙鶴蟒衣,踏烏皮靴,麵如冠玉,鳳眸微張,眉宇之間帶了幾分陰鷙。身後緹騎簇擁,個個都穿著衣飾斑斕的飛魚服。
眾人看男人顯然身著太監服色,心中不屑,但不敢露出,齊齊低下了頭。
守衛在路邊維持秩序,一眨眼間,剛才還擠得風雨不透的道路立刻清空。眾人垂手站在道路兩側的雪地裡,屏息凝神,不敢吭聲。
軍士滿臉堆笑地迎上前,男人微微頷首,夾一夾馬腹,催馬快走,緹騎們緊隨其後,一行人飛快從眾人眼前馳過,馬蹄飛踏,揚起雪花和濕臭的泥點,濺了眾人一臉。
眾人一邊抹去臉上泥濘,一邊怒罵,互相拂去對方身上的飛雪。
有人小聲道:“那位就是羅雲瑾!現在司禮監權傾朝野的大都督,就是他逼死了忠義的張公公!”
眾人嗬嗬冷笑:“我當是誰呢,好大的氣派!竟然是他!閹人沒一個好東西!”
緹騎並未聽見身後眾人的竊竊私語,簇擁著羅雲瑾踏過長街。早有內官在街前巡更鋪裡等著了,聽見馬蹄震響,忙迎到路邊。
羅雲瑾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冊,交給內官:“回稟聖上,都辦妥了。”
內官笑著應喏,揣好名冊,翻上馬背,輕叱一聲,回宮複命。
羅雲瑾騎在馬背上,目送內官一人一騎的背影在雪地中馳遠。
他交給內官的是一份宮女的名單,五百個從各地秘密挑選的家世清白、身體健壯的童女,借口是宮中人手不夠選一批年幼的宮女在宮外教養,等長大了送入宮中當差。其實不然,那些宮女是道士為煉製純紅丹挑選的丹爐。
羅雲瑾奉密令出京,將那些少女暫時安置在城外,等風頭過去就可以送她們入宮。
如果他是賢臣,應當勸阻嘉平帝行如此陰戾之事,可惜他不是,他隻是個閹人。他不僅沒有勸諫嘉平帝,還助紂為虐親自為嘉平帝打理此事。名單上五百個名字,就是五百條活生生的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