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官員麵色尷尬,當初他們曾經因為支持劉敬而和皇太子朱瑄有過爭執,還有人提起宋素卿縱容族人的舊事彈劾他,想阻止宋素卿疏浚賈魯故道。現在劉敬出事了,皇上怪罪下來,他們難免有識人不明、拉幫結派的嫌疑。
少詹事立刻修改奏本,將原先寫好的謝罪折子丟入火盆,付之一炬。
幾個機靈的已經鋪紙磨墨,準備彈劾劉敬。
不多時,乾清宮的宮人過來傳話,嘉平帝宣召皇太子。
朱瑄起身。
官員們簇擁在他身邊,道:“殿下不能放過這次機會,劉敬此前聯合六部官員彈劾宋素卿,對殿下多有不恭之處,這次他急功近利犯下大錯,導致新河決堤,陛下震怒,正好是撤換他的好時機。”
朱瑄不置可否,麵容沉靜溫文,帶著幾個近侍和護衛踏進茫茫夜色中。
乾清宮燈火通明,氣氛沉重。
嘉平帝這些天不理政事,安心養病,今天剛覺得精神好了點,正準備找幾個僧道談今論古,得知新河決堤,勃然大怒,又看到鐘義桐寫給錢興的求救信,更是暴跳如雷。
掌事太監手擎燈燭,點亮各處燈火,嘉平帝震怒的叱罵聲從內殿傳出來,窗下侍立的宮人瑟瑟發抖。
錢興跪在地上,被罵得頭都抬不起來。他到底是跟隨嘉平帝多年的老人,知道嘉平帝的脾氣,不敢分辯什麼,隻是淚流滿麵地磕頭求饒。
幾位內閣大臣奉召進殿,看到錢興哭得眼淚鼻涕滿臉亂淌,心中快慰,默默地站在一邊幸災樂禍。鄭茂向來明哲保身,雖然和錢興來往密切,但是沒有出聲相幫。
朱瑄走進內殿時,寶座前一聲脆響,錢興痛哭流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小的識人不清,被劉敬那廝給蒙騙了!小的知罪!”
嘉平帝端坐在寶座上,臉色鐵青,氣喘如牛,怒道:“現在知罪有什麼用?”
不等錢興再說什麼,厭煩地擺擺手。
兩邊侍立的內官會意,上前拖走錢興。
內殿安靜下來,幾位內閣大臣垂手站在寶座兩側,一言不發。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皺眉看著他們,目光一一從大臣臉上劃過。
鄭茂微微佝僂著脊背,姿態恭敬,三位尚書眼觀鼻鼻觀心,誰都沒有吭聲。
嘉平帝靠在扶手上,麵露疲倦之色。
他和朝中大臣隔閡已久,親手提拔的幾個大臣軟弱怕事,不關己事不張口,隻知道溜須拍馬,真遇上大事,根本沒法倚重。平時他嫌朝臣麻煩,避而不見,現在他想讓朝臣開口,朝臣卻靜默不言。
還是太監聽話忠心。
嘉平帝看一眼立在寶座旁的羅雲瑾,心中暗暗計較。
沉默中,徐甫輕咳了一聲,拱手道:“聖上,如今的當務之急不是論罪。”
嘉平帝心灰意冷,淡淡地道:“宋素卿兼理河務,朕已命司禮監擬旨罷免劉敬,由他接掌新河工程。”
幾位尚書對視一眼,先前曾經保舉劉敬的建議直接命當地官員扣押劉敬,治他一個玩忽職守之罪,以安民心。
另外幾位知道他們想先下手為強除掉劉敬,眼珠一轉,慢條斯理地將曾經力保劉敬的官員名字一一報出,認為應當徹查劉敬主持工程過程中和朝臣的私人往來,不能隨隨便便處置劉敬。
鄭茂立馬變了臉色,他當初也推薦過劉敬。
眼看幾位尚書說著說著又吵了起來,嘉平帝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夜已深了,朕略感不適,明日再議。”
事出緊急,眾人急於回去思考對策,也無心多說,躬身告退。
隻有朱瑄留了下來。
嘉平帝站起身,示意他跟上自己,問:“五哥覺得應該怎麼處置劉敬?”
語氣平淡,仿佛在閒話家常。
朱瑄跟在嘉平帝身後,道:“兒臣覺得不應該罷免劉敬。”
左右跟隨的太監眸中閃過驚詫之色。
嘉平帝也愣了一瞬,笑了笑,“你也太心慈手軟了,劉敬犯此大錯,難道還要留著他不成?”
朱瑄平靜地道:“新河工程修築已有數月,完工在即,大堤雖然被衝毀,但是重新修築不難,如果罷免劉敬,接任者肯定心懷畏懼,直接放棄開鑿新河,前期的工程全部付之東流。”
新河開鑿確實有它的好處,那就是可以確保漕運的同時還不觸犯當地世家豪紳的利益,但是總體而言弊大於利,而且後患無窮。宋素卿早就說過新河工程勞民傷財,不宜動工,嘉平帝聽信劉敬的慷慨陳詞,準了他的奏疏,戶部也痛快地撥了銀子,現在工程快完工了,因為大堤衝毀就半途而廢,功虧一簣,實在可惜。
嘉平帝嗤笑:“你和宋素卿當初不是說不宜開鑿新河嗎?現在大堤衝毀,你怎麼又改口?”
朱瑄從袖中取出一疊文書,遞給內官:“兒臣近來研讀治河劄記,略有心得。前不久宋總督和兒臣正在商議若是同時疏浚新河、舊河,使新河舊河溝通,疏浚整條河道,那麼不僅能減緩河患,還能提高漕運效率。兒臣以為此時不能罷免劉敬,以免人心渙散,應當讓他戴罪立功,重新修築大堤,現在重修大堤刻不容緩,當顧全大局,疏通賈魯故道的工程可以暫時停工,以確保新河能夠順利完工。”
嘉平帝看一眼內官手中捧著的文書,道:“劉敬可是直接在奏疏裡罵過你。”
朱瑄麵無表情地道:“社稷為重。”
內殿溫暖如春,燈火微晃,嘉平帝沉默了好一會兒,擺擺手:“行了,你回去寫封折子,要是內閣大臣都沒異議,就這麼辦吧。”
朱瑄應是。
……
宮門外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深沉夜色中搖晃,那是各家接送自家官老爺的馬車轎子。
謝騫踉踉蹌蹌地出了宮門,爬上馬背,同僚們坐著轎子從他身邊經過,掀開簾子笑著和他打招呼:“又偷偷吃醉酒了?你小心點,彆被禦史逮到了!”
他笑了笑,挽住韁繩,問自己的老仆:“老頭子呢?”
聲音冰冷。
老仆回答說:“老太爺下午從宮中回來,直接回家了。”
謝騫冷笑了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