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八年了(1 / 2)

寒風蕭瑟,謝府門前兩盞竹絲八角燈籠在夜風中呼啦啦地響。

謝騫爬下馬背, 徑自往正院走去, 管家擋在院門前:“大官人, 老太爺已經睡下了。”

他置若罔聞,眼神冷如寒冰,推開老管家和其他圍過來的老仆,大踏步衝進內院。

院中黑燈瞎火,廊下一株高大蓊鬱的樟樹,繁茂的樹冠罩住大半個院子, 廊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謝騫猛地推開房門, 沉聲道:“我和祖父商議要事,誰也彆跟過來。”

老管家和仆人麵麵相覷。謝家老太爺名聲清正、地位崇高, 但是府裡管家的人都知道謝家現在真正做主的人其實是謝騫。謝太傅迂腐執拗到不近人情, 仕途平平, 也無過人的政績,全因為當年扶持嘉平帝登基、敢於叱罵縱容兄弟為非作歹的周太後和鄭貴妃才能有如今的名望。謝騫則通權達變, 能屈能伸,常常為謝太傅的衝動之舉善後, 之前謝太傅觸怒嘉平帝, 就是謝騫出主意讓祖父回老家避風頭。

他們退了出去。

謝騫徑自轉過堂前一張落地大屏風, 走進裡間。

他的手心還是涼的, 即使在燒了炭盆的值房裡坐了一下午, 還是一點熱氣都沒有。工部官員們為大河決堤的事情急得團團轉, 一開始都在為皇太子揪心, 後來他們發現出事的不是宋素卿,風氣陡然一變,所有人心照不宣,開始奮筆疾書,寫奏折彈劾劉敬,搜集劉敬瀆職的證據,想辦法把以前推薦劉敬的事情遮掩過去……

隻有他渾渾噩噩,置之不理,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

從乾清宮衝下來的那一刻,他很想叫住謝太傅問一個清楚明白。

但是那裡是乾清宮,處處都是司禮監的眼線,他怕兩人激動之下喊出什麼對羅雲瑾不利的話,隻能生生忍住憤慨悲愴,直接回值房。

手心冰涼,雙手雙腳冰涼,更涼的是他的心口,像是被人在胸腔上捅了一個大洞,冷風嗚嗚吹著往裡灌。

他坐在燒得劈裡啪啦響的炭盆前,冷得瑟瑟發抖。

深入骨髓的涼意。

“祖父……”謝騫知道謝太傅沒有睡,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聲音發澀,“你什麼時候知道羅雲瑾就是季和的?”

謝太傅早就知道羅雲瑾是薛季和,早就知道!他當時直接叫出羅統領這幾個字,可見他早已經見過羅雲瑾。謝家子弟和年幼的羅雲瑾來往不多,謝騫隻見過少年羅雲瑾幾麵,謝太傅不一樣,他親自教導羅雲瑾,師生朝夕相處,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學生!

哪怕羅雲瑾名字變了,身份變了,嗓音變了,脾性也變了,但他在內書堂上學時就有博學多聞、出口成章的美譽,翰林院教授都說他雖為閹人,卻有士人風度,他這樣的人,風姿出眾,天資聰穎,不管變成什麼樣都掩不住鋒芒,謝太傅隻要見過他就會知道他是自己昔日最喜歡的學生。

羅雲瑾也知道謝太傅早就認出了他,他一直對謝太傅避而不見,不是因為跌落塵埃恥於見人,而是為了給彼此留一點顏麵。

他看著謝太傅離開的背影,臉上並無一絲失望感慨之色,也沒有尷尬落寞,隻淡淡地問一句:“你看明白了沒有?”

謝騫苦笑了兩聲。

他看明白了。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可笑!他先前費儘心思勸羅雲瑾回頭,他告訴羅雲瑾謝太傅為了救他怎麼到處奔波、怎麼求親告友、這些年又是怎麼懷念他,他以為羅雲瑾會因為謝太傅對文官保有最後一絲善意和敬慕,他還想過等時機成熟勸說羅雲瑾和謝太傅相認。

他以為謝太傅知道季和還活著一定欣喜若狂,到那時,羅雲瑾一定會被祖父感化。

誰曾想,謝太傅早就知道!

樟樹籠住了月色,屋中黑魆魆的,床帳裡傳出謝太傅虛弱的咳嗽聲。

謝騫雙手發抖,跪倒在腳踏上:“祖父,我和您一起為季和立的衣冠塚,每年謝家派人為他掃墓,您說怕他泉下受苦,不能斷了祭掃……祖父,您明明知道季和還活著,您怎麼能一直瞞著我!”

去年謝太傅還和他一起去祭拜過衣冠塚!

床帳低垂,謝太傅躺在枕上,麵朝裡,輕輕咳嗽了幾聲,聲音平緩:“騫兒,季和已經死了。”

謝騫雙眼發紅:“他沒死!他還活著!”

謝太傅一動不動。

謝騫冷笑:“就算他成了閹人……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他那時候才十幾歲,薛家落難,他有什麼辦法?祖父,我知道您憎惡閹人,可是那是季和啊!他是您最喜歡的學生,他從小沒了爹,他崇拜您,把您當成父親一樣敬愛,您過壽的時候,我和堂兄弟們隻會給您添亂,隻有他特意為您準備了壽禮……您怎麼能假裝認不出他!”

身體殘缺,受儘侮辱,本以為見到了救星,可昔日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師卻假裝認不出自己,羅雲瑾當時該有多絕望?

他把謝太傅當父親啊!

難怪他變成現在這樣,冷血無情,心狠手辣。

見了太多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現實如此殘酷,他怎麼可能還對這帶給他無儘痛苦的世間保有赤子之心?

謝騫閉了閉眼睛,掩去閃動的淚光:“季和還活著,祖父,您和我說句實話……您什麼時候發現羅雲瑾是季和的,多少年了?”

謝太傅一語不發,咳嗽聲也停了下來。

謝騫等了許久,慢慢站起身:“您向來對閹人嗤之以鼻,可閹人裡也分好人歹人,有人為了榮華富貴入宮為侍,也有人迫於無奈才被淨身送進宮,季和是被逼的。他是我表弟,當年我沒有好好待他,這一次我不會袖手旁觀……我也不知道我能幫上什麼忙,他根本不想認我,也許我在給他添亂,可我不能假裝季和真的死了。”

他掀開床帳,看著閉目假寐的謝太傅:“您不怕死,您可以為了心中的道義準則慷慨就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我怕啊!我怕牽連我的妻子兒女,我怕我死了爹娘無人孝順,我怕我兒子和季和一樣受儘屈辱,我也想效仿古來的名士……不過名士若人人都做得,也就不能名留青史了,我隻是個尋常人。”

“祖父,季和也一樣,他隻是想活下去,他不能如您所願的那樣慷慨赴死,有什麼錯?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

“您把季和當成您的接班人培養,您把自己的理想投諸他身上,您希望他高居廟堂還能忠肝義膽、心係百姓,您要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要他當一個青史留名的堂堂偉丈夫,您有沒有想過,季和想要的是什麼?他有選擇的餘地嗎?”

“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歡我,您嫌我世故油滑,沒有文人風骨,祖父,我敬佩您,我願意為您赴湯蹈火,可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您。”

他有太多顧慮,他狠不下心。

謝騫眼中淚光閃動,放下床帳,轉身出了屋子,腳步沉重。

背後傳來幾聲咳嗽聲。

他停下腳步,等了一會兒。

咳嗽聲之後,屋中又恢複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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