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騫抬腳,剛走出一步,謝太傅蒼老渾濁的嗓音響起:“季和已經死了。”
“……死了八年了。”
謝騫怔了怔,明白過來,實在無法自持,淚水奪眶而出。
八年了,從謝太傅知道羅雲瑾就是薛季和的那一天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八年了!
謝騫想起認出羅雲瑾的那天,月華如水,幽香浮動,他坐在羅雲瑾宅子裡的枇杷樹前等他,對他說:“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學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羅雲瑾當時麵無表情,神情冷峻如冰。
八年多了啊!
他當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
東宮。
暖閣燈火輝煌,更聲透過夜色,穿過一道道宮牆曲廊,傳入內殿,朱瑄仍在伏案疾書。
金蘭剛剛沐浴出來,挽起長發,穿了件湖色地妝花紗孔雀紋盤領窄袖袍,站在書案旁,幫他整理滿桌淩亂的輿圖和手抄的劄記。
朱瑄催她去睡,她搖搖頭,手裡繼續整理書冊:“我早上起得晚,不困。你今晚就要寫完折子?”
“不宜拖得太久,不然劉敬可能會出事。”朱瑄提筆蘸墨,杜岩忙捧上一遝新紙。
大河決堤的事情鬨得沸沸揚揚的,東宮宮人今天提心吊膽了一整天,個個愁眉苦臉,心驚膽戰,到了晚上則轉悲為喜,人人喜氣盈腮。杜岩激動得偷偷放了幾枚紙炮。
朱瑄仍舊和平時一樣,不悲不喜的樣子,還訓斥了杜岩幾句,杜岩嚇得直冒冷汗。
東宮宮人見狀,俱都從狂喜中冷靜下來,沒有人敢在人前露出幸災樂禍的情狀。
金蘭拿起朱瑄寫的稿子看。
他不僅沒有趁機彈劾劉敬,還建議讓宋素卿先停下舊河工程,全力協助劉敬加築大堤,等新河完工再繼續疏浚賈魯故道。
可以想見這份奏折送達通政使司之後會引起多大的爭議。
她拈起一支筆,為他抄寫修改過後的奏疏,笑著道:“五哥有大胸襟,大氣魄。”
杜岩連忙附和:“千歲爺目光長遠,非閒人所能比!”
朱瑄笑了笑,緊繃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放下筆,手指輕輕刮一下金蘭的鼻尖:“你就彆誇我了。新河勞費了那麼多人力物力,廢置了太可惜,不如和舊河聯通,還能派上些用場。”
不論新河還是舊河工程,朝廷的初衷是治理河患,提高漕運的效率,隻要是於社稷有益、能造福兩岸百姓的事,啟用誰都一樣。
文官之所以急著治劉敬的罪,不是因為劉敬貪功冒進,而是為了掩蓋他們之前的錯誤。
他不能因為個人好惡和一己之私順水推舟,任由朝臣把劉敬拉下馬,否則早晚會被朝臣架空。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永遠都必須對這些曾經鼎力支持他的文官保持警惕之心。
為君者,稱孤道寡。
燈火閃爍了兩下,一聲清脆的爆響,杜岩忙拿起剪子煎燭花。
金蘭執筆坐在桌案前,神情柔和,認真默讀朱瑄的奏疏,發現語句不通順的地方,輕輕劃一個勾。
像極了他年少時的那無數個夜晚。
朱瑄靜靜地看著金蘭,看了很久。他不是寡人,他有圓圓。
金蘭專心致誌地謄抄,她的筆跡已經越來越像他的了,過一會兒拿著抄好的奏疏他看,指指那幾處:“這裡我抄錯了嗎?”
朱瑄輕笑,接過筆,略作刪改:“這樣呢?”
金蘭又看了一遍,點點頭,小臉微微繃著,朱唇輕抿,很嚴格的樣子。
剛剛教她的時候她還畏畏縮縮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麵寫字,看他平時的書畫作品時一臉崇敬,雙眼放光,後來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放鬆,看到不懂的地方就捧著書過來問他,讀到不懂的詞也會直接說出來,聽他解釋,一點都不忸怩。
現在更是敢自信滿滿地指出他的錯誤,還偷偷摸摸在他的畫上留詩。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低頭繼續撰寫奏疏。金蘭仔細瀏覽劄記,時不時拿起一本書冊送到他手邊,剛好是他用得著的。
杜岩笑嘻嘻地站在一邊,為兩人點亮燈火,整理稿紙,洗筆磨墨。
暖閣的燈火直到半夜才熄。
……
翌日早上。
羅雲瑾剛起身,送禮的人已經擠滿了院子。
他昨晚宿在宮中,今天嘉平帝會召見內閣大臣商討怎麼處理大河決堤的事,六部官員知道擬旨的人一定是他,昨晚就連夜預備了厚禮。
當初保舉劉敬的人太多,所以現在想治劉敬死罪的人也多。
羅雲瑾一概不理會,洗漱後換上當值的蟒袍,小內官進屋通稟:“謝侍郎一大早就來了,說是有話和您說。”
他低頭係上牙牌,看著打結的朱紅穗子出了一會兒神,抓起佩刀,淡淡地嗯一聲。
內官會意,出門打發走那些送禮的人,禮物一樣都沒留下,隻留下了謝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