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騫一夜沒睡, 神情憔悴。
羅雲瑾沒有看他, 拔步走進回廊, 朱紅牙牌穗子輕輕晃動。
謝騫平時多話, 這會兒卻一語不發,連精心修剪的胡子都蔫蔫的沒什麼精神,抹了把臉, 跟在他身後。
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漸漸能看到瓦藍晴空下乾清宮殿頂淩厲的鴟吻。滿地碎瓊亂玉折射著燦爛的日光,映得廣場一片透亮清明,漢白玉欄杆前高豎的彩幡在晨風中隨風搖擺, 身著錦袍的殿前衛肅然而立。獵獵風聲回蕩盤旋在殿宇上空,寒鴉呱呱叫著振翅騰飛。
路上的內官看到羅雲瑾,紛紛俯身行禮, 他揮揮手示意眾人不要靠近, 長靴踩過積雪,淡淡地問:“謝侍郎想問什麼?”
謝騫愴然一笑, 低頭看著地上被無數個宮人踩得硬實的積雪:“你八年前就見到祖父了?”
羅雲瑾知道他會有這一問, 臉上並無波瀾, 晨暉中側臉線條有如刀削斧鑿:“不錯, 八年前……正好是過年的時候,宮中大宴,皇上召太傅進內殿吃酒, 我是奉茶。”
謝騫低歎一聲, 那場宮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太傅不肯說出實情, 他想問明白,可這無疑是逼著羅雲瑾自己揭開心底的舊瘡疤,對羅雲瑾來說實在太殘忍了。但是八年前的宮宴,知情的人太難找了,當時謝太傅沒有和羅雲瑾相認,旁人可能根本沒覺察到他們之間的異常。
羅雲瑾站在長階下,舉目凝望台磯上壯闊雄偉的主殿,鳳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遠處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他回過神,長腿一抬,踏上長階,脊背和平時一樣挺得筆直,可背影卻仿佛有些慌亂。
謝騫皺眉回頭一看,一行人由遠及近,身著圓領袍的官員們簇擁著皇太子朱瑄迤邐而來。朱瑄今天頭戴燕居冠,一身淺月白雲紋暗花團龍交領直身,一邊走一邊和身邊人低聲說話,雙眉略皺,依然不掩斯文風度,舉止溫文爾雅。
皇太子才德兼備,胸襟開闊……不過到底是男人,哪個男人能大度到容忍彆人肖想他的妻子?何況他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國儲君,待到山棱崩,他繼承皇位,成為天下之主,羅雲瑾還有活路嗎?
謝騫歎口氣,讓開道路,退到一邊。
一道溫和的目光從他身上掠過,他抬起頭,朱瑄好像沒有看他,仍舊和身邊的侍郎說話,可他卻覺得自己被看到了,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膛。
難怪朱瑄能夠得到年輕文官的擁戴……
他低頭跟上他們,工部幾個同僚回頭看他好幾眼,見他一臉頹喪之色,心中疑惑,沒有和平時那樣開口取笑他。
上午嘉平帝召見朱瑄和六部大臣,不多時朱瑄的折子就轉至通政司,不一會兒送抵六科廊房傳抄公布。
朝臣們議論紛紛。
朱瑄不計前嫌、力保劉敬的舉動委實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他沒有趁機落井下石已經算得上是宰相肚裡能撐船了,居然還建議讓宋素卿停下工程協助劉敬?
幾位內閣大臣詫異過後,小聲討論了幾句,一致讚同朱瑄的建議。他們雖然身居內閣大臣高位,博學廣聞,稼穡經濟無所不通,但治河的事情他們也隻是一知半解罷了,之前他們以為劉敬是這方麵的人才,大力推薦,結果劉敬讓他們大失所望。太子和宋素卿為治河一事奔忙日久,對新河、舊河開鑿疏浚的利弊研究得比他們透徹多了,現在新河工程眼看就要前功儘棄,太子和宋素卿的意見尤為重要。
不管怎麼說,能補救還是儘量補救的好,誰也不想看到黃河決堤的沿岸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嘉平帝當即準奏。
下午山東濟寧府送來快信,宋素卿和朱瑄的意見基本差不多,他在信中長篇大論細述新河不能中途廢置的十點理由,有理有據,層次分明,並主動提出甘願協助劉敬。滿朝文武不由得對他大為改觀,稱讚他舍己為公,不驕不躁。
嘉平帝於是下旨,命劉敬戴罪立功,繼續主持開鑿新河之事,和宋素卿互相配合,早日讓新河、舊河聯通。
聖旨下達六部,群臣見嘉平帝這回沒有借題發揮懲治他們,納悶之後,齊頌聖上英明。
解決了這件麻煩事,嘉平帝又身子大好,於是下令鴻臚寺預備筵宴,定於十天後宴請文武百官。
筵宴規格盛大隆重,進食的規矩儀式繁縟冗長。禮部忙勸阻嘉平帝,大宴要舉行九爵禮,中宴則是七爵禮,常宴也要行五爵、三爵禮,而且必須提前經過周密的安排,今年過年嘉平帝一直臥病在床,周太後吩咐過,所有筵宴能取消的都取消了,不能取消的由朱瑄代替嘉平帝出席,如果再來一場大宴,不說群臣怎麼怨聲載道,嘉平帝自己頭一個支撐不住。
嘉平帝不肯服老,可惜禮部大臣不敢冒險,堅決反對臨時舉辦大宴,他隻好將大宴改成小宴。
小宴其實規模也不小,不過規矩比大宴要寬鬆得多,內外席是分開的,留光頭的皇子公主們可以滿屋子亂竄。饒是如此,鴻臚寺官員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立馬忙碌起來。
嘉平帝病愈,宮中這才慢慢有了些過年的氣氛。
雖然已經過了年關,但眾人熱情不減,對聯桃符換了新的,宮人全都換上新衣新帽新荷包,簪起蘇樣通草花,各宮發下賞錢紅包,內官監頻頻將從市井花重金購置的新鮮玩意送進各宮討好貴人。各宮妃嬪不論得寵的還是不得寵的都將賞賜拿出來給宮人置買菜蔬,可以隨意烹飪她們喜歡的吃食,不必和平時一樣忌口。
金蘭也拿出幾百兩銀子給杜岩張羅吃食,專門雇傭宮人在內庖鼓搗宮中不常吃的菜肴,頓頓做禦膳房平日不敢多做的肥油煎炸炙烤等物。
朱瑄吃不得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聞到味道就皺眉頭。她每次都趁他不在的時候躲在偏殿吃,吃完了還得洗漱,免得被他聞出來。
轉眼到了小宴當天。
天氣冷,宴席就擺在暖室。周太後和鄭貴妃怕嘉平帝又和上次那樣吃了口臘八粥就倒地不起,吩咐人另外收拾了間暖閣,主宴挪到暖閣裡。閣子裡沒有設寶座,當中一張大紅填漆戧金雕螭龍螭鳳紋寶榻,地龍燒得暖暖的,嘉平帝歪在榻上。旁邊設一道大屏風隔斷,鄭貴妃陪坐在屏風後,周太後另坐一榻。
金蘭帶著年輕王妃們在暖閣大屏風後麵站了一會兒,告退出來。難得可以離周太後、鄭貴妃遠一點,眾人談笑風生,吃酒抹牌下雙陸棋,一屋子珠圍翠繞,寶氣浮動。
廊外掛起數千盞造型各異的彩燈,羊角燈,雪花燈,芙蓉燈,蓮花燈,繡球燈,南直隸進貢的緙絲燈,能夠轉動變換圖案的走馬燈,如瀑布一般垂掛而下的淩霄大紅紗燈,還有高達十幾層的方圓鼇燈……
燈火璀璨,光輝流轉,滿院火樹銀花,斑駁交錯的光影映在玻璃窗上,人影幢幢,處處歡聲笑語,整座庭院恍如白晝。
小皇子、小公主們在廊外放炮竹,宮眷們圍坐在一處說笑,鼓樂喧天,沸反盈天。
金蘭贏了一把牌,德王妃立馬捧起小碟子逼著輸了的慶王妃吃掉一枚芝麻窩絲糖。
慶王妃苦著臉一口一口吃了果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吃我真的要撐壞了。”
眾人哄堂大笑。
正好宮人送來椒湯,金蘭放下棋子喝湯。她這些天貪嘴吃了太多肥厚豐腴之物,今天胃口不大好,喝了一半就放下了。
暖閣那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忽然一片人頭攢動。宮人們竊竊私語,手拉著手往暖閣的方向跑去,連暖室這邊伺候的宮女也偷偷跟了過去。
眼看身邊的宮人越來越少,德王妃笑道:“難不成那邊在發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