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燭銀花, 輝煌燦爛。
羅雲瑾站在朱漆彩繪剝落的廊柱前, 戴紗帽、穿圓領的年輕內官簇擁在他身邊, 為他係上大紅羽緞披風。
燈火幢幢, 夜風輕拂,鼓樂聲中夾雜著一陣陣歡聲笑語,四麵八方都是笑得前仰後合的人群, 宮眷盛裝打扮,華燈閃爍,光彩溢目。
他緩步走下石階,廊前掛滿彩燈, 金碧璀璨的燈火投下斑駁的光影,明亮和暗影交錯著籠在他英俊的臉孔上,狹長鳳眸中浮動著星星點點的亮光。
宛如星子沉浮。
內官跟在他身後, 小心翼翼地討好:“待會兒教坊司的人在殿前放煙火, 花架彩棚已經搭好了,聽說今年請了蘇州府的老師傅, 都是以前沒見過的時興花樣, 光是銀河落地、龍鳳呈祥就準備了幾百響, 能放一個時辰呢, 您不留下來看煙火嗎?”
羅雲瑾腳步微頓,回頭看一眼燈火通明的暖閣。
滿頭珠翠的宮妃領著小皇子小公主們在庭前放炮仗,時不時一兩聲轟隆炸響, 皇子公主們歡呼雀躍。幾名麵容嚴肅的掌事姑姑跟前跑後, 小聲勸阻各位皇子, 怕他們被炮火傷著。皇子們嬉笑著蹦蹦跳跳,從回廊這頭跑到那頭,鑽到長輩們身邊撒嬌。
他收回視線,隨手從架子上拿了一盞小巧玲瓏的繡球燈,沉聲道:“你們留下照應,不必跟著我。”
內官們對望一眼,躬身退下。
羅雲瑾手裡提著緙絲繡球燈,穿過由數百盞燈籠垂掛而下的長龍燈架。
身後傳來一陣陣笑語,小皇子們嫌掌事姑姑管得嚴,一窩蜂湧到長廊另一頭,胖乎乎的手扯著一名女子的衣袖不放。
身著青色鸞鳳雲紋十二幅褶裙圓領吉服的女子愛憐地摸摸小皇子們的小腦袋瓜子,輕聲細語:“沒事兒,難得過節,讓他們玩吧。吩咐下去,放炮仗的時候警醒點,不許皇子公主們近前。今晚都辛苦一些,明天伺候的人都有賞封。”
說著又對小皇子們道,“你們自己也仔細些,燒了手都不許哭!”
小皇子們哈哈笑著應承,宮人也笑得合不攏嘴,擠到廊簷底下謝賞,一片此起彼伏的笑聲。
羅雲瑾沒有回頭,卻能清晰地聽到金蘭囑咐宮人的聲音,他耳聰目明,聽力、目力都比普通人要強。
剛才他在閣中泡茶,她在閣外看炮仗。
燈火朦朧,她一定不知道即使隔得那麼遠,他也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眉心和兩頰幾點杏花形狀的翠麵花,雪白肌膚,金箔閃動,流光溢彩,宛如笑靨。
她笑起來真好看。
才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小皇子小公主們已經和她很親近了,不時有被炮仗聲響嚇到的小公主湊到她身邊拉她的裙子,她笑著安撫她們:“彆怕。”伸手蓋住她們的耳朵,領著她們一起看炮仗煙火。
庭前這麼多人,熙熙攘攘,摩肩繼踵,燈火闌珊下燭光搖曳,樹影斑駁,回頭看幾眼也沒什麼。
羅雲瑾頓了片刻,長靴輕輕落下,頭也不回地步出庭院,將喧嘩笑語拋在身後。
既然謝騫能看出什麼,難保彆人看不出來。於他而言不痛不癢,於她來說卻可能是身敗名裂的罵名。
他身邊的心腹能打發的都打發了,以後不會有人知道他那些見不得人的齷齪心思。
曲廊儘頭光線幽暗,羅雲瑾走出庭院,不過是一牆之隔,陡然安靜下來,桂影婆娑。
一人從角落裡踉踉蹌蹌地轉出來,身著緋色官袍,頭上官帽歪歪扭扭,手裡提了一隻鎏金酒壺,抬起眼,雙頰微紅,一臉醉意,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道:“羅統領怎麼不看看煙火再走?煙火好看。”
羅雲瑾輕輕一個抬手,手中繡球燈穩穩當當地躲過謝騫,臉上神情冷淡。
謝騫哈哈笑了兩聲,撲到他身前,拽住他的袖子,眼神渾濁迷茫,語調卻平穩清晰:“你說得對,季和已經死了。”
羅雲瑾麵無表情。
謝騫輕聲道:“祖父在宮宴上吟詩,逼死了季和,薛季和確實死了。”
被迫入宮為侍的時候,他一定牢牢記得自己的名字,記得自己的血仇,直到八年前那晚謝太傅借詩句諷刺,不承認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羅雲瑾是他昔日的高徒,薛季和才真的死了。
“他確實死了。”
羅雲瑾低頭整理繡球燈木柄上的彩絛,聲音暗沉。
“身為已經考取功名的士子,甘於下賤,寡廉鮮恥,有何顏麵存活於世?”
“不男不女,不陰不陽,不擇手段,不忠不義,滿身汙穢,濁氣逼人。”
“與其苟活於世讓族人蒙羞,害九泉之下的先人不得安寧,倒還不如死了乾淨。”
“是我親手殺了他。”羅雲瑾眼簾抬起,眸光冰冷,“就在那晚,從奉天殿出來,我走到禦花園的浮碧亭前,殺死了薛季和。”
謝騫渾身一震。
……
大雪冰封,園中禦湖結了厚厚的冰。浮碧亭那邊養了一池錦鯉,宮人細心照料,特意引的活水,池水不易結冰。
羅雲瑾從內殿出來,沒有拿到該有的封賞,掌事太監還被謝太傅痛罵了幾句。
外麵伺候的宮人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故意拔高嗓音嘲笑他:“以為生得比彆人標致就能往上爬?癡人說夢呢!平時趾高氣揚的,誰都不放在眼裡,還不是和咱們一樣的人?你們聽見謝太傅罵他是什麼了嗎?奸佞!都是做奴才的人,誰比誰高貴?”
掌事太監也很生氣,臉色陰沉地收走茶盤,順手打了羅雲瑾一嘴巴:“平時教你的東西都忘了?看看你怎麼伺候的?大過年的一臉死人樣!晦氣!”
羅雲瑾被打得一個趔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出去。
外麵風聲呼號,大雪紛飛。
泡茶的時候不能穿得太厚重,否則會影響分茶的敏捷,他穿得單薄,一件沒有夾裡的窄袖圓領袍裹在瘦削的身軀上,沒有手籠,也沒有風帽,嘉平帝沒有賞賜,沒人為他掌燈,他抬頭望一眼茫茫風雪,一頭紮進滴水成冰的寒夜之中。
值夜的宮人躲在茶房裡吃酒賭錢,回廊殿宇之間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仿佛冥冥之中有誰在指引他,他漫無目的地亂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浮碧亭。
積雪在夜色中放出黯淡的淺光,一池碧水瀲灩,風聲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