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父慈(2 / 2)

小內官垂手站在黃花梨長案前,心裡七上八下的。

羅雲瑾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林吏目還說什麼了?”

小內官緊張地道:“林吏目說這藥方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求來的,其實三年前他就找到藥方了,不過要配齊藥方上的藥實在不容易,什麼天山山巔積雪覆蓋了幾百年的雪石、瑤池大如巨船的烏魚、東海活了千年的老龜……一樣比一樣刁鑽,他托人四處尋訪,足足費了三年工夫才總算配齊藥材,炮製了這一瓶藥丸,趁著過年給您送來了。林吏目說他不要謝禮,隻是為了完成故人所托。”

林老實認死理,既然答應了李三,那就一定要把這藥方給配出來,哪怕李三死了。至於羅雲瑾會不會吃這個藥,和他沒關係,他也不在乎。

小內官說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羅雲瑾的反應。

羅雲瑾不知道在想什麼,抬起手想碰匣子,手指快碰到鎖扣了,又突兀地收回手,呆了片刻,擺擺手。

小內官如釋重負,躡手躡腳退出值房。

羅雲瑾低頭,拿起黑漆匣子,打開蓋子,匣中一枚普普通通的青瓷藥瓶,底下墊了一張疊起來的藥方。

他展開藥方細看,半晌後,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

狹長的鳳眸卻微微發紅。

圓圓,你真笨啊。

世上根本沒有玄霜絳雪丹那種古藥方。

……

暖閣中依舊人聲鼎沸,教坊司表演歌舞的伎人身著彩衣,打扮成畫中仕女模樣,於殿外獻藝。屏風後麵周太後和鄭貴妃不愛看歌舞,另叫了幾個內官演滑稽戲,內官詼諧風趣,把眾位宮眷逗得哈哈大笑。

嘉平帝身體不適,雖然他強撐著不願露出疲倦之色,大臣們還是不敢放鬆,時不時覷一眼他的臉色。

禮部官員和禦史站在寶榻兩側,提醒嘉平帝不能飲酒過度。

嘉平帝無奈,隻能讓皇太子朱瑄代自己祝酒。

朱瑄從容出列,舉杯朝幾位閣老致意,閣老們不敢拿大,含笑望著他,目光帶著顯而易見的欣賞和期冀。

嘉平帝恍惚了一會兒,想起當年自己登基之後的小朝,閣老們站在前列朝他行禮,其餘官員恭恭敬敬地站在後麵,依次上前拜見他。

那時君臣相得,大臣看他的眼神也是這般熱切激動。

他舉起酒杯,禦史咳嗽了一聲。

嘉平帝笑了笑,在禦史和禮部官員責備的目光中飲儘杯中美酒。

晚了,他早就和群臣離心,他隻不過是任群臣擺布的傀儡,他們敬仰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所代表的權力地位。

如果他知趣點聰明點,應該巧妙利用文臣之間的矛盾來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和文臣和平相處,做一個合格的君王,君臣投契,彼此都能留下美名。

他偏不。

他是一個人,不是任文臣搓圓捏扁的傀儡,他過得不痛快,文臣們也休想好過。

轉眼間,一輩子就這麼彆扭過來了。

嘉平帝放下酒杯,抬手示意禦史、禮部官員和宮人退下,“太子過來。”

眾人躬身退下寶榻,宮人走到朱瑄身側,小聲道:“千歲爺,萬歲請您過去說話。”

朱瑄嗯一聲,離席,走到嘉平帝跟前,步履從容不迫,風度翩翩。

嘉平帝仔細回想,這個兒子從來不曾失態,永遠溫文儒雅,不管文官問什麼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

不知道他私底下到底費了多少心血。

“五哥……”嘉平帝招手示意朱瑄靠近,“你沒有趁著新河工程受挫罷免劉敬,這很好。”

朱瑄垂眸聽著。

嘉平帝笑了笑:“那年我剛登基不久,內閣中元輔和次輔相爭,朝中大臣大半站在次輔和我這邊,我深受感動。”

元輔一度權傾朝野,素有名望,而他隻是一個登基不久、根基不穩的年輕皇帝,大臣們居然可以為了他齊齊站出來反對元輔,他當時是真的被大臣的剛直感動了。

直到元輔被群臣合力拉下馬,元輔提拔的學生門客也一個接一個被趕出朝廷,曾經和元輔有過來往的地方官員為了自保也不得不主動辭官,越來越多的人被卷進漩渦之中,群臣激昂地表示:所有讚同元輔政見的官員都是心懷不軌之徒,必須馬上罷免,永不錄用!

連和元輔僅僅隻是有過幾封書信往來的官員也迫於壓力遠走他方,元輔的家產被充公,元輔的兒女整日被官員威脅欺壓,惶惶不可終日,憤而自儘。

嘉平帝忽然發現,他已經控製不住局勢了。

這時候次輔立刻建議應該趕緊補上空缺,否則危及江山社稷!

由誰來頂替元輔提拔的人擔任要職呢?

自然是次輔的學生。

嘉平帝拿著群臣廷議過後選出的名單,冷笑了兩聲,轉頭問身邊的大太監:“朕有幾件私密事讓你去辦,你可有得用的人手?不能讓朝官知曉,要秘密行事。”

大太監跪倒在地:“小的可以去宮外召集人手。”

錢興就是在那以後崛起的。

嘉平帝望著眼前的熱鬨場景,輕聲囑咐朱瑄:“五哥,你記住,朝堂之中永遠不能一家獨大。”

文官勢力太大,那就讓司禮監去壓製他們,司禮監脫離控製,立刻殺雞儆猴,還能順便安撫文官。

朱瑄麵色平靜,淡淡地道:“多謝聖上教誨。”

嘉平帝看他一眼,笑了笑:“你也老成太過了,今天是小宴,就彆端著了……行了,我不拘著你了,你去吧。”

朱瑄回到自己的席位前,放下酒杯。

少詹事和其他東宮屬臣一臉驚喜地看著他,嘉平帝很少當眾露出對東宮的慈愛之態,今天嘉平帝特意當著幾位閣老的麵把朱瑄叫到跟前諄諄教誨,真是意外之喜!

朱瑄轉身離開暖閣,麵色沉凝,心中沒有皺起一絲波瀾。

他剛才應該叫嘉平帝爹爹的,其他皇子私底下都這麼喚嘉平帝。

他叫不出來。

嘉平帝忽視了他這麼多年,麻木地坐視他被欺淩折磨,現在嘉平帝老了,認命了,想做一個慈父了,他就該感恩戴德地湊上去當孝子嗎?

太遲了。

遲來的父愛,他不想要。

廊前一片歡聲笑語。

小皇子小公主們擠在廊下,目不轉睛地看宮人放炮仗。

小滿托人從市集買的炮仗果然新巧有趣,地老鼠、綠青蛙滿地亂鑽,還有漂亮的會不停打轉的陀螺炮,小皇子們興奮得手舞足蹈,想衝下去和內官一起放炮仗,一道溫柔的嗓音響起:“都不許下去,不然就不放了。”

小皇子們一臉懊喪,齊齊發出失望的歎息聲。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走上前,站在金蘭身側,輕輕握住她袖子裡的手。

她才是他的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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