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潤豐盈、鮮嫩酥脆的南爐鴨送到東宮內殿。
金蘭洗了手, 坐在月牙桌邊等著小滿片鴨子、調醬汁。
燜鴨從攢盒裡拿出來,還是熱乎乎的, 鴨皮金黃飽滿,燈火照耀之下, 像綢緞一樣光滑油亮。
她看書忘了時候, 晚上還沒用膳, 聞到果木香味就餓了, 眼巴巴等了一會兒,剛剛拿起薄如蟬翼的薄餅,還沒來得及咬上一口, 昭德宮宮人火急火燎地衝進內室。
“殿下, 不好啦!”
刺啦一聲, 小滿切鴨片的手抖了一下,切下一塊焦脆的鴨皮。
杜岩和其他內官快步跟進內室,一臉責怪地瞪著桃仁:十萬火急的事情也不該這麼慌慌張張,嚇著太子妃了怎麼辦?
桃仁擦了把汗, 心虛地瞥一眼左右,跪倒在地。
金蘭看一眼盤中的鴨肉,搖頭失笑, 站起身:“什麼事?”
杜岩上前一步扶著金蘭走出隔間。
桃仁爬起來跟上他們,小聲道:“殿下,我們宮裡的女史宋宛不見了, 娘娘說宋宛可能在仁壽宮。”
金蘭怔了怔:宋宛?
桃仁神色驚惶, 接著道:“殿下, 娘娘讓奴婢來和您說一聲,宋宛真不是我們娘娘安排的!天地可鑒!今晚仁壽宮不管出什麼事,都和我們娘娘無關,奴婢句句都是實情,絕無虛言!”
杜岩幾人在宮中伺候多年,很快聽明白了桃仁的暗示,幾人對望幾眼,皺緊了眉頭,齊齊看向金蘭。
掃墨小聲提醒:“殿下,千歲爺在壽宴上吃了幾杯酒。”
燈火微晃。
金蘭回頭看月牙桌上切了一半的南爐鴨,失望地搖搖頭:看來今晚是吃不著燜鴨了。
……
仁壽宮。
深沉的夜色中隱隱回蕩著報更聲,宮門前點了數盞絳紗大燈籠,搖曳的朦朧燈光傾瀉而下,台階前一片模糊的暖紅。
夜風輕拂,柔和的燈光籠在拾級而上的朱瑄身上,照亮他溫潤的眉眼,也映出他眸中微醺的醉意。
宮人們滿臉堆笑地迎上前,簇擁著他走進裡間。
裡間燒著火盆,帳幔低垂,案前高足青瓷盤裡金黃的佛手柑堆疊如山,花幾上幾盆水仙開得清雅,炭火烘烤,滿屋香氣沉鬱。
周太後頭戴烏綾包頭,歪在一張金漆雕鏤石榴喜鵲壽紋羅漢床上,一邊聽宮人講古說笑話,一邊打瞌睡,眼皮耷拉著,蒼老的臉上皺紋密布。
朱瑄喚了聲皇祖母,她沒有聽見。
宮人隻好湊近幾步,挨在羅漢床旁通稟。
周太後渾身一震,立刻清醒,目光還沒恢複清明,先笑著問:“今天壽宴可還熱鬨?”
又吩咐宮人,“太子吃醉了,你們去茶房看醒酒湯煮好了沒有。”
宮人笑著應是。
朱瑄站在羅漢床前,一身赤色金線織蟠龍紋皇太子常服,束玉帶,皂皮靴,俊秀儒雅,沉靜溫文,回答說:“自然是熱鬨的,內閣幾位閣老都去了,公侯家的也親自登門拜壽。”
周太後又問周家幾個侄子規不規矩,是不是又鬨笑話了,問宴席上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有沒有什麼新鮮玩意。
朱瑄一一答了。
周太後含笑聽他說宴席上的事,目光慈祥,等他說完了,視線仍然停留在他身上,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好一會兒,道:“你今天累了一天,早點歇著。哀家聽宮人說你平日很刻苦,每晚直到亥時才安置,你從小身子不好,彆太累著了,年輕的時候更得好生保養。”
說著長長地歎口氣,眼圈微紅,“當年你母親懷著你的時候吃了太多苦頭,那時候鄭貴妃勢大,哀家沒有照顧好她,不然你也不會受這麼多罪。”
屋中近侍臉上也都露出感懷的神情,紅了眼睛。
周太後越說越覺得傷心,眼中淚光閃爍:“若是淑妃還在世,你也不至於孤苦伶仃,有親娘疼著到底不一樣。哀家還記得那天她牽著你的手來拜見哀家,外麵吹著風,她怕你吹著了,用袖子擋著你的臉……可憐她一副慈母心腸,含辛茹苦拉扯你長大,卻沒能看到你長大成人。”
近侍們跟著落淚,一屋子此起彼伏的啜泣聲。
朱瑄眼眸低垂,燈影中烏濃的眼睫似乎在輕輕發顫。
宮人們勸周太後:“老娘娘當心身子,彆太傷感了。太子殿下出落得俊秀無雙、溫文如玉,滿朝文武都說這是社稷之福,是萬民之福。殿下已經成婚,太子妃性情柔和,賢良淑德,淑妃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周太後淚落紛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歎口氣,道:“太子妃雖好……就是……”停頓了許久,“禦醫也都看過了,他們怎麼說?”
這話問的是身邊的女官胡令真。
胡令真上前半步,躬身答:“禦醫說太子妃身子嬌弱,氣血不足。”
周太後皺了皺眉,看著沉默不語的朱瑄,歎道:“算了,哀家也不多說什麼了,你自己心裡有數。”
朱瑄淡淡地道:“不打擾皇祖母就寢,孫兒告退。”說完,轉身就走。
周太後麵色陡然沉了下來,猛地拍一下床欄:“哀家也是為你好!趙王妃要是生了個兒子,那就是皇長孫!”
屋中氣氛僵硬,炭火靜靜燃燒,侍立的宮人靜默不語。
朱瑄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