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薇沒有想到她和宋宛再次相見竟然會是在刑堂這種醃臢之所。
刑堂在宮外, 是專門關押審訊犯錯宮人的地方,被送到這裡的人永遠不可能再回宮當差。
小滿示意看守的太監打開鎖,朝裡做了個請的手勢:“女史進去吧,咱家在外頭等你。”
刑房中臭氣熏天,空氣裡彌散著陰濕酸腐的腥冷氣,暗沉的光線中, 便溺、乾涸的鮮血、穢物混雜在一處,讓人聞之欲嘔。
胡廣薇掩住鼻子,適應了牢室的幽暗後, 目光四下裡逡巡。
一道清瘦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裡, 她往裡走了幾步,腳步聲驚醒對方, 那人慢騰騰地抬起頭, 披散的長發間一張蒼白的麵孔,目光呆滯麻木。
胡廣薇驚愕地瞪視著對方,不敢相信眼前狼狽落魄的女子就是選秀時一直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宋宛。
宋宛卻先認出了她, 撥了撥亂發,冷笑著問:“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聲音沙啞,不似平時說話溫婉動聽。
胡廣薇愣了好一會兒, 苦笑著說:“我如今和你的處境也差不了多少, 怎麼會來笑話你?是太子妃派人送我來的。”
選秀時她們倆一個代表仁壽宮,一個代表昭德宮, 爭鋒相對, 誰也不肯服誰。太監為了不得罪周太後和鄭貴妃, 想方設法讓她們倆名次並列,兩人也真的將對方視作自己最大的勁敵,互相較勁。十幾歲的少女,正是自尊心最強、最自命不凡的年紀,她們以為隻要勝過對方,自己就能當上太子妃了。
誰曾想,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
胡廣薇什麼都聽姐姐的,姐姐讓她留下,她就留下了。
她既然留下,宋宛自然不能認輸。
她們倆見識過皇家的富貴,隻差一步就能成為東宮後殿的女主人,怎麼甘心被送回家去嫁給一個碌碌無為的普通人?就算是富家子弟、書香門第的公子,即使他們富甲一方、蟾宮折桂,又哪裡比得上皇太子的尊貴?太子可是將來的天子啊!
選秀時的種種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胡廣薇還記得自己為了壓過宋宛每天夜裡偷偷練習鼓琴,練得手指破皮也不肯休息。
一晃眼,太子和太子妃琴瑟調和、如膠似漆,連趙王、德王、慶王也娶了正妃,趙王妃的孩子都快生了。
選秀的時候,趙王妃、德王妃和慶王妃根本不算起眼,哪裡比得上容貌才學兼備、樣樣都最拔尖的胡廣薇和宋宛?
可人家成了王妃。
而胡廣薇受製於太子妃,終日忙碌。宋宛誤中圈套,犯了忌諱,被五花大綁送至刑堂,於她們這種出身的人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世易時移,曾經互相將對方視作彼此最大競爭對手的兩人沉默地打量對方,心中百味雜陳。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胡廣薇歎口氣:“宋女史向來高傲,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她們知道自己留在後宮的目的是什麼,她們可以花枝招展用儘心機手段勾引皇太子,也可以陰謀算計趁虛而入,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成王敗寇,等她們得償所願,誰會在意她們是怎麼成功的?可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手段不到萬一還是不要用的好,以免雞飛蛋打、兩頭落空。
周太後和胡令真就曾經有過這個打算,而且還是在朱瑄大婚之前,可惜朱瑄向來冷靜自持,好幾次看到胡廣薇沒有任何反應。
胡廣薇當時雖然害羞,但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隻要能讓朱瑄留意到她,她不在意用什麼法子,反正天下男人都一樣,隻要床上伺候得好,他根本不會在意你是怎麼爬上去的。
不過宋宛是多麼冷傲啊,冷傲到不屑和宮人虛與委蛇,她居然也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宋宛蒼白的臉上浮起諷刺的冷笑:“在宮裡待久了,怎麼可能還有高傲可言?胡女史應該也明白,你我這樣的人,即使才華滿腹,飽讀詩書,在他們眼裡都是一樣的,鄭貴妃隻是個宮女,卻能榮寵這麼多年,老太後固執跋扈,仗著是皇帝親母,誰敢說她一聲不是?那些妃嬪,哪一個不是用儘手段挽留皇帝?”
“隻要能成功,我就贏了。”
宮人告訴她鄭貴妃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她隻需要在最適當的時機出現就行,她信以為真,等了一整天,朱瑄果然來了,而且看起來情形不大對。
她沒有想太多,緊張地整理了一下發鬢,按著宮裡掌事女官教過的,嫋嫋娜娜地出現在長廊深處。
燈下看美人,更添嫵媚嬌柔。
皇太子和她說話的時候多麼的溫和有禮。
她差一點以為太子真的心動了。
宋宛閉了閉眼睛,抬起下巴,秀麗的眉眼間透出一股倔強:“事已至此,我輸得一敗塗地,就看胡女史怎麼施展本事了。”
胡廣薇仍是苦笑,低頭看著緊緊箍在手腕上的一對鑲金玉鐲子:“宋女史太高看我了。”
進宮以前,她嬌小苗條,弱柳扶風,腕上的對鐲能一直擼到胳膊上去,現在對鐲緊緊繃繃地套在手上,連張帕子都塞不進。
宋宛靠在苔痕斑駁的牆壁上,淡淡一笑:“認清自己的本分也好,我是沒什麼指望了,惟願胡女史日後前程似錦,一展壯誌。”
她們曾經勢不兩立,如今兩人都是失敗者,回想之前種種,竟然生出點惺惺相惜的感覺。
胡廣薇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用力取下手中的金鐲,拔掉金簪銀釵,取下耳邊丁香,扯掉簪子上鑲嵌的珍珠,用帕子一股腦包了,塞到宋宛手裡。
宋宛一愣,臉上神情屈辱,渾身輕抖,甩開帕子:“我不要你來可憐我!”
珠玉綠翠滾落一地。
胡廣薇嚇了一跳,跪在地上,一一撿起那些首飾,重新拿帕子包了:“到了這個地步,你就彆計較這些了。你也知道,太監最為陰毒!你現在落到他們手裡,不知道還要受多少苦。我好歹和你相識一場,這些東西你留著打點那些人,派不上什麼大用場,至少可以讓你好過一點。”
她說完,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往前推了推,推到宋宛破破爛爛的鞋子邊。
宋宛眸中寒光閃爍,扭開了臉不看她。
胡廣薇歎息一聲。
不多時,太監打開牢室的門,催促胡廣薇出去。
她不敢耽擱,轉身就走,離開牢室之前,回頭看向角落。
宋宛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整張臉孔,看不清表情,像是睡著了一樣。
那團帕子已經不見了。
胡廣薇嘴角微微翹了一下,眼眶卻微微發紅,跟隨太監出了刑堂。
小滿在外麵等她,一句話沒說,示意她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