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宮人換下沉重的冬裝, 穿起疏朗輕盈的紗衣。
周家禍不單行,繼謝太傅不斷上疏要求將錢太後的神龕迎回奉先殿之後,又陸陸續續有科道官彈劾周家侵占民田五萬餘畝。
京中議論紛紛,多少年的舊事都被翻了出來。
周昌拄著拐棍進宮哭訴, 周太後怒不可遏, 先不管謝太傅,要求嘉平帝懲治信口雌黃的科道官。
嘉平帝隻得派戶部官員前去勘核。
官員到了地方以後, 按戶籍黃冊重新丈量土地, 發現周家確實占用了大片有主的農田, 當地百姓怨聲載道, 曾多次去官衙申冤告狀。當地官員懦弱怕事, 不敢得罪周家, 敷衍了事。農人們有冤無處訴,無不義憤填膺,長此以往, 可能造成民變。
戶部官員商議過後,不敢隱瞞,如實上報。
周昌再次進宮,這次帶上了家中幾個兒子, 周太後看到弟弟和侄子們哭成一團, 暴跳如雷, 罵戶部官員彆有居心, 再次要求嘉平帝嚴懲誣陷周家的科道官。
嘉平帝無奈, 決定改派其他官員去核查,但是派誰去呢?
戶部官員不敢接這個差事,刑部、大理寺、工部官員紛紛找借口推托,六科給事中暗示如果派他們去,他們調查的結果肯定和戶部官員此前上報的結果一樣。
嘉平帝身為皇帝,可以下旨強迫官員前去勘察,但是如果勘察的結果和之前的沒什麼分彆,那隻會讓周家的名聲更難聽。
他必須選一個辦事妥帖、精明圓滑的聰明人。
然而和獲得嘉平帝的賞識比起來,文官們更加愛重自己的名聲,他們不想背上和外戚沆瀣一氣的罵名,紛紛站在科道官的一邊,上疏附議。得罪周家固然會丟官,卻能博得不畏強權的美名,哪怕被貶官,過幾年就能重新啟用,何樂而不為?
這邊還沒有選出合適的人選,那頭周太後一次次催促威逼,嘉平帝焦頭爛額。
這時,秉筆太監羅雲瑾主動請纓。
嘉平帝詫異過後,備感欣慰,果然還是自己提拔起來的太監更可靠!
立刻擬旨,要羅雲瑾即刻啟程,前去地方勘察周家是否真的占用了民田。
羅雲瑾領了旨,當天下午就離了京師。
周太後聽說羅雲瑾主動要求去核查田地之事,放下心來,對弟弟周昌道:“羅雲瑾辦事穩當,這回你們可以放心了。那幾個監察禦史可惡,好端端的和周家過不去,哀家一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周家上上下下齊齊鬆了口氣。
……
枇杷才剛剛掛出青澀的果實,京郊外的櫻桃已經熟透。
蔗漿自透銀杯冷,朱實相輝玉碗紅。
櫻桃煎,櫻桃餡的不落夾,酪櫻桃,櫻桃奶卷……金蘭捧著水晶琉璃碗,吃得不亦樂乎。
早晚有些微涼,白天晴暖燥熱,她上午坐在窗下料理宮務,覺得熱了,一時貪涼,連吃三碗櫻桃煎,到了下午就沒什麼胃口,什麼都不想吃,還有點鬨肚子。
慌得杜岩連忙去請王女醫過來看脈。
王女醫問宮人金蘭最近吃了什麼,笑著道:“櫻桃雖然肥熟,櫻桃煎卻是寒涼之物,殿下還是少吃些為好。”
金蘭虛弱地道:“王女醫說的是,我記住了。”
她頭梳小髻,發鬢烏黑濃密,簪珍珠茉莉花圍,赤色頭須底下綴了水滴狀的珍珠,搭在肩頭,半靠在美人榻上,臉色有些蒼白,家常的鸚哥綠大袖暗紋杭紗豎領衫,杏黃織金穿花鳳瓔珞襴裙,嬌豔清雅。
王女醫從金蘭進宮之前就為金蘭請脈,金蘭態度親和,待人寬厚,不論是待字閨中時還是成為太子妃以後,對她始終客氣尊重,從沒有任何輕慢之處。
世間名醫都是男人,王女醫以女子之身追隨父輩學習醫術,不論古往今來都屬於異類。宮中婦人每次看到她都會看稀罕一樣圍著打量她,拉著她問東問西,問她為什麼要學醫,問她有沒有嫁人,嫁了人以後夫君怎麼會允許她繼續行醫,婆母公公小姑叔叔們有沒有為難她。
王女醫煩不勝煩。
宮眷們把她當稀奇看,平時對她倒也熱絡,親親熱熱拉著她的手纏著她說話。真到了犯病的時候,她們又不願被她診治,覺得還是請一位太醫更穩妥,認為她是女子,醫術肯定比不上男人。
王女醫隻管兢兢業業研習醫術,醫治病人,不管宮中紛爭。至於宮眷們是不是真心信任她,她不在乎。
太子妃和彆人不一樣,太子妃從未問過她那些瑣碎問題,太子妃不會抓著她的手感歎她嫁人生子居然還能出門行醫,更不會追問她和夫婿、公婆、舅姑平日裡怎麼相處,太子妃信任她的醫術。
在太子妃眼中,她首先是一個儘職儘責的宮廷禦醫,而不是什麼不容於世的異端。
來往日久,王女醫私心裡把金蘭當成妹妹一般看待,叮囑裡帶了幾分真心實意的關切:“殿下脾胃虛寒,這些天都得忌口。”
杜岩和小滿趕緊湊到王女醫身前,腦袋恨不能貼到她臉上,眼巴巴地等著她囑咐。
王女醫道:“我待會兒寫張藥膳方子,你們送去膳房,按著方子熬些粥,天天吃著,補氣養神。”
杜岩點頭如搗蒜,小滿已經飛奔去書房準備筆墨。
金蘭坐起身,笑意盈盈:“又吃藥呀?”
像是在抱怨,卻是撒嬌的語氣,嬌嬌柔柔的。
王女醫看著金蘭含笑的雙眸,情不自禁地跟著一起微笑:“殿下,不是吃藥,就是些尋常葷素菜蔬,安神的鯽魚湯,益脾調胃的豬肚粥……寓醫於食,可以調理脾胃,強身健體……”
金蘭接過她的話,眨眨眼睛:“還很好吃。”
宮人們哄堂大笑。
王女醫也笑了。
夜裡朱瑄從文淵閣回來,聽掃墨說了王女醫來過的事,眉頭緊皺。
金蘭坐在月牙桌前,看他臉色陰沉,心虛得厲害,趕緊捧起一碗膳房剛送來的、熱氣騰騰的鱖魚薑片粥給他看:“五哥,我知道錯了,你看,我今晚什麼都不能吃,隻能吃粥。”
朱瑄麵色沉凝,看她一眼,先去洗了手,脫下外麵穿的圓領袍,換了身道袍,踱到隔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