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瑾看一眼她因為緊張而曲起的手指,挪開了視線,“我昏迷的時候是不是嚇著你了?”
他其實醒了好一會兒了。
出於謹慎,他沒有出聲,撥開帳簾一角往外張望。
屋中隻點了一盞燈,燈火朦朧,籠在榻前盤腿而坐的女子身上,雲鬢豐豔,圓臉桃腮,眉眼秀麗甜淨,烏黑漆亮的眸子,眼睫撲閃撲閃,時不時換一隻手撐著下巴,一看就是在發呆。
一刹那間,鋪天蓋地的狂喜湧上心頭,仿佛一生的苦痛都在此刻得到最溫柔的安撫,刀剉切膚的痛苦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羅雲瑾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不小心戳破眼前的美夢。
隨即他反應過來,這不是夢。
也不是他心底那一點卑微的綺念成真。
羅雲瑾徹底清醒過來,渾身傷口抽痛,疼得他幾乎背過氣去,忍不住低聲咳嗽。
金蘭聽見咳嗽聲,抬起頭,神情猶豫,叫起小滿後也不敢靠近床邊,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害怕什麼。
羅雲瑾閉了閉眼睛,嗓音暗啞:“圓圓,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金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低頭看著自己的睡鞋,這睡鞋是宮女給她做的,鞋尖微微翹起,繡了一對展翅的彩鳳,燭火下金銀繡線和鑲嵌的寶石熠熠生光。
“羅統領沒有嚇著我……”她輕聲說,頓了一會兒,接著道,“我已經和羅統領說得很清楚了……羅統領還是喚我殿下吧。”
她隻是覺得既然一切都過去了,不應該再和羅雲瑾有什麼瓜葛。
羅雲瑾渾身一震,抬起臉,看著金蘭,不知道在想什麼。
沉默了許久後,他忽然伸手攥住金蘭的手腕。
金蘭瞪大眸子,輕輕掙了掙。
羅雲瑾緊緊地捏著她,眸光熾熱,自嘲地道:“有什麼好怕的?殿下,我是個閹人,做不了什麼。”
殿下兩個字一字一字喊出,齒關叩響,又冷又硬。
金蘭愣了一下,眉頭緊蹙,歎口氣,“羅統領何必說這樣的話。”
他性子倨傲,不該這麼自輕自賤。
羅雲瑾抓著金蘭,麵色緊繃,眸中隱隱升起一絲清冷的寒芒,淒愴、憤恨、痛苦、不甘、仇怨一一閃過。
“如果那天在西苑見到你的時候,直接帶走你就好了……”他嘴角翹起,笑得冰冷淒惶,“圓圓,我不該猶豫……我應該帶走你……”
她什麼都不知道,假如他偷偷帶走她,朱瑄一輩子都不會發現。他可以告訴她他們的過去,他會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她想要什麼,他都能捧到她跟前,討她歡心。
然後呢,讓青春年少的她陪伴在他這個身體殘缺的人身邊?
他永遠給不了她夫妻間的歡愉。
結果還是一樣的。
縱使心有不甘,縱使滿腔怨憤,縱使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放開她的手,站在廊柱之後,看著她鳳冠霞帔,和一身華貴禮服的朱瑄並肩走進張燈結彩的東宮內殿。
她怕他也好,厭惡他也罷,有什麼關係?
他早就知道結局,可他還是會因為她的疏離和恐懼而失控。
少年落魄時遇見最好的她,當時不曾在意,誰知道最後會一生刻骨銘心?
他認了。
羅雲瑾神情忽悲忽喜,怔忪良久,低笑了幾聲,仿佛夢醒一般,鬆開了手。
金蘭趕緊收回手,輕輕揉了揉手腕,暗暗鬆口氣,她差點就準備出聲叫掃墨進來了。
羅雲瑾靠回床欄上,望著頭頂承塵,輕聲道:“圓圓,我口乾。”
他忽然發瘋,忽然正常,簡直像是在故意耍弄自己,金蘭很想對他翻一個白眼,忍了忍,拿起茶盅,站起身,又倒了一盅參湯,放在床沿邊。
還沒放下,羅雲瑾的手伸了過來,從她手裡拿走茶盅。
金蘭離他遠遠的,坐回圓凳上,提醒羅雲瑾:“天快亮了,羅統領想讓我給五哥帶什麼話?”
羅雲瑾握著茶盅,沒有回答,道:“圓圓,以前你也這麼照顧過我。”
金蘭怔住。
朱瑄不喜歡提以前的事情,隻告訴了她一個大概,她追著他問東問西的時候,他顧左右而言其他。她不想惹他傷心,而且覺得問了也沒什麼意義,所以平時從不提起那幾年。
對她來說,那些還未發生。
對朱瑄和羅雲瑾來說,一切都成了過去。
金蘭和朱瑄同進同出,朝夕相對,但從來沒和羅雲瑾相處過,有時候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麵對羅雲瑾。
畢竟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心如亂麻,看著搖曳的燭火:“羅統領,都過去了。”
雨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風聲呼呼,瓦楞上的積水落下來,滴滴答答,捶打在畫簾上。
“是啊,都過去了。”
羅雲瑾喃喃了一句,低頭喝了口參湯,合上茶盅,閉上眼睛。
片刻後,眼簾抬起,鳳眸中精光閃爍,氣勢沉凝。
他收起恍惚之色,緩緩地道:“皇太子想必已經猜到了幾分,殿下可以告訴他,保定府追殺我的人隸屬三大營,是京營精銳。”
三大營包括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此前三大營由武官一人總理三大營營政,後來嘉平帝增設內官巡營,三大營漸漸歸於宦官掌控。
羅雲瑾如今就身兼十二團營,掌兵權。
金蘭臉色微變,她已經聽掃墨詳詳細細說了保定府和真定府的事,能聽懂羅雲瑾在說什麼。
能調動京營精銳的人隻有嘉平帝本人和嘉平帝身邊的近侍,羅雲瑾不可能自己派人追殺自己,那麼派人阻止他追查薛家舊案的人隻可能是嘉平帝?
害得羅雲瑾家破人亡、流落到如今境地的人,是當今聖上?
“你……”金蘭想到一種可能,臉上血色褪儘。
羅雲瑾九死一生逃出保定府,沒有向朱瑄的人求救,而是莫名其妙出現在娘娘廟,而且還混進了禁衛軍裡,被陸瑛追殺……
他不會是想刺殺嘉平帝吧?
他果真是刺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