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角的蓮花滴漏發出淅淅瀝瀝的水花聲, 帷帳外一對銅鎏金鑲嵌料石三足爐,香煙嫋嫋。
大臣們耐著性子旁聽禦史重新審理薛景的案子。
刑部尚書、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員臉上悻悻, 站在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彼此間眼神無聲交流,琢磨應該怎麼推脫自己的責任。
當年曾經指認薛景索賄的太監、文書、吏胥被一個個帶上武英殿。
禦史喝問:“你們為何誣告薛景?”
太監們痛哭流涕,哭著說他們是被逼的,當年錢興執掌詔獄, 逼他們陷害薛景, 一旦有不從者就會被殺人滅口, 為了活命,他們隻能昧著良心指認薛景。
禦史又問審理薛景索賄一案的官員。
官員喊冤, 說他們被小人所誤, 冤枉了薛景,但是他們在辦案過程中絕沒有屈打成招之事, 所有審訊、留檔全部合乎規程, 人證、物證、證詞經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幾方複核,確認無誤後才最後定罪,那時薛景早已經畏罪自儘。
他們秉公辦理,一絲不苟, 絕沒有包庇小人。
薛景的案子之所以難以翻案,就在於當時確實有太監在主持工程建設時以次充好、中飽私囊, 修建陵墓的管事太監貪汙勒索, 戶部撥十萬兩銀子, 最後隻有一千兩真正用到了實處, 剛剛修好的佛塔,一場大雨過後就傾塌了一半,薛景發現太監克扣款銀,寫了封奏疏彈劾管事太監,管事太監對他懷恨在心,和錢興聯手,把自己的罪責全部栽贓到薛景身上。
而錢興賣力為周太後隱瞞陵墓之事、陷害薛景,一半是因為當時他向嘉平帝舉薦僧道惹怒了周太後,急於向周太後表忠心,另一半就是薛景彈劾的管事太監正好是他的心腹。
總之,一切都是錢興的錯,是那個太監為了討好周太後誣害薛景,誤導了刑部和大理寺。
隨著禦史綜合所有人的供詞抽絲剝繭地道出事情的真相,薛景的案子終於水落石出。
朝臣們為含冤而死的薛景掬一把辛酸淚,痛罵錢興、管事太監等人的無恥下作,不輕不重地責備三法司官員幾句,絕口不提周太後和嘉平帝。
很顯然,周太後才是真正的幕後指使,她得知薛景竟然敢揭露自己的醜事,授意錢興殺了薛景,並且要薛景永世不得翻身。嘉平帝可能並不知情,後來知道實情,薛景已死,為了母親和皇家的名聲著想,他幫著周太後隱瞞實情。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緘其口,就是因為他們發現錢興插手案子,於是不敢深究,封存了所有案卷。
直到謝太傅捧劍入宮哭諫,彈劾周太後。
錢興已經被貶去南京,相隔千裡之遙,不過在場官員不用審問錢興就能把實情才一個**不離十,他們甚至不需要派人去裕陵查看墓穴。
錢興善於阿諛拍馬,專門為嘉平帝和後宮宮眷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周太後的侄子當街打死人,案子就是錢興壓下來的。薛景得罪管事太監在先,又拿到裕陵圖紙,冒犯周太後,錢興自然不會放過他。
刑部尚書反應飛快,取下紗帽,跪地叩首:“臣疏忽大意,沒能及時察覺錢興那廝的險惡用心,致使忠良含冤而死,臣慚愧,請皇上治罪。”
事已至此,嘉平帝肯定要推出幾個替罪羊出來安撫人心,薛景的案子已經傳遍京師大街小巷,與其等著周太後和嘉平帝費心找人頂罪,他還不如趁機急流勇退,反正最多隻是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嘉平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新君即位,首先要拿他們這幾個閣老開刀,早點退出權力爭奪,未必是壞事。
他跪下請罪,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副禦史等人也一起請罪。
重重帷帳之後,嘉平帝躺在軟榻之上,頭疼欲裂。
文書飛快記錄在場諸人的供詞,送到內官手中,內官掀開帷帳一角,遞給羅雲瑾,羅雲瑾再送到嘉平帝麵前。
羅雲瑾走到軟榻前,一襲赤紅錦袍,身姿挺拔。
外麵那些朝廷大員正在重審他祖父的案子,而他站在幾重帷帳之後,麵無表情,根本不想去聽那些官員怎麼互相推脫搪塞。
他親自審問錢興,早已經知道所有來龍去脈,今天被帶上武英殿的所有證人,全是他一個一個從藏身之地找出來的。
他本該站在殿外,為祖父慷慨陳詞,痛斥那些屍位素餐、渾渾噩噩的官員,痛罵為一己之私逼死祖父的周太後,詰責為包庇母親任由內宦殘害朝臣的嘉平帝……然而他知道,沒有人在乎。
一旦身份暴露,官員們根本不會同情他的遭遇,朝臣們看到他就會唏噓不已,勸他回頭。
世人或許會因為他跌落塵埃對他心懷惻隱,然後呢?
薛家的不幸,最終隻會淪為其他人的談資。
而這一切的起因,並不僅僅隻是因為周太後的固執蠻橫,還離不開嘉平帝的縱容。
他已經成了閹人,不可能入朝為官。當眾恢複身份,轉眼就會被驅趕出京,他曆儘磨難才能走到今天,他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活下去,命運給了他太多不幸,他依然要頑強地活著。
嘉平帝匆匆看了幾眼供詞,咳嗽了幾聲,虛弱地道:“叫太子進來。”
羅雲瑾回頭,看一眼角落裡侍立的內官。
內官會意,出去通稟,外麵的說話聲停了一會兒,腳步聲由遠及近,朱瑄走進內室。
嘉平帝掃一眼羅雲瑾。
內官捧來筆墨文具,羅雲瑾接過筆,飽蘸濃墨。
嘉平帝緩緩地道:“錢興殘害忠良,罪不可恕,令他自儘。”
“孟時蒙蔽朕聽,欺瞞太後,立即逮捕,下詔獄。”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辦事不利……罰俸……當年的主審是誰,降職……”
“由詹事府詹事為主審,重新審理薛景的案子,為薛景雪冤……不能讓忠良枉死……”
“命真定府搜尋撫薛家後人,妥善安置……”
他一樁樁吩咐下來,羅雲瑾不需要醞釀,沒等他說完,已經飛快寫好辭藻精美工整的詔書,嘉平帝看過詔書,揮揮手,尚寶司的宮人捧著印章等物上前。
蓋了璽印的詔書送到武英殿前,大臣們看過以後,沒有異議。
嘉平帝麵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大臣們還算聽話,沒有要求追根究底。
朱瑄站在榻前,道:“父皇,還有一事未議,閣老們正在商量。”
嘉平帝心裡咯噔一下,閉上眼睛,氣喘如牛。
朱瑄退到一邊。
不一會兒,外麵的內官掀簾走進內室,跪倒在地坪上,小聲道:“陛下,老先生們說,先太後墓穴被堵,工部尚書提議打開墓穴,重新連通隧道,以完成先帝遺願。”
薛景的案子隻是一樁小事,朝臣們可以不追究周太後到底有沒有插手其中,但是上次群臣哭諫,嘉平帝和周太後允諾讓錢太後祔葬裕陵,背地裡卻派人堵住墓穴,不能就這麼算了!
先帝臨終之前再三叮囑,帝後生同衾、死同穴。周太後胸襟狹小,見識短淺,為了一己私欲,違背先帝遺誌,帝後近在咫尺,卻永生永世隔絕,不可理喻,可笑至極!
謝太傅跪在帳幔外,道:“孝順之道,固然得恪守,可是先帝乃陛下親父,先太後為陛下嫡母,先帝在世時,多次諄諄教誨,囑陛下務必尊養先太後,陛下當時滿口應承,臣等皆曆曆在目!陛下要孝順太後,如何就不孝順先帝和先太後?況且祖宗規矩、國法、禮義、綱常在先,此為大義,嫡庶尊卑有彆,先太後是為正統,理當禮尊,朝廷正綱常、定名分,方得以治理天下,如今陛下舍大義不顧,何以服天下之人?”
禮部尚書附議,道:“陛下誠孝,臣等皆知,然太後公然違背先帝遺願,違背綱常,為禮法所不容,陛下身為人子,一味偏袒順從,並非誠孝,實乃盲從!若天下人效仿之,國朝以何治天下?”
帷帳外黑壓壓一片,群臣跪了一地:“□□、太宗神靈在上,國朝百年社稷,陛下應當以大義為重,豈可因一婦人而不顧祖宗法度?”
“臣等愧對先帝,無顏再忝列內閣!隻能長跪於此。”
“若臣等坐視陛下違背祖製,萬世罪人也。”
哭聲傳進帷帳之後,嘉平帝麵色灰敗,歎了口氣。
年輕時的他為了賭一口氣可以和群臣僵持數天,如今他老了,沒有那個精力和群臣鬥氣,而且周太後擅動陵墓的事情很快就會傳揚出去,屆時路人皆知,朝廷想壓製也壓製不住,錢興又被貶去司禮監,周太後已經激起民憤,假如他不肯退讓,群臣哭諫之事還會上演。
當初周太後暗示管事太監封堵錢太後的墓穴,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阻攔。周太後逼薛景自儘,錢興誣陷薛景,他知道以後,隻是皺了皺眉頭,雖然他也覺得母親實在無理取鬨,不過還是幫著善後。
現在滿城風雨,群臣哭諫,他對母親仁至義儘。
要不是母親胡攪蠻纏,他也不會在世人麵前大失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