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牆黃瓦, 雲籠金闕。
晨風徐徐吹散雲翳, 陡然放晴,天朗氣清,日光明媚。
坤寧宮內外修飾一新。因為喪製未過,門殿沒有懸掛大紅彩綢, 長街和漢白玉欄杆石橋打掃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從穿堂、曲廊到內殿,沿路滿殿滿院簷牆上掛滿華蓋流蘇羊角燈, 微風拂過, 流蘇輕輕搖曳, 既熱鬨,又雅致。
來往的宮人腳步輕快,含笑和羅雲瑾致意。
他一身吉服,手捧漆盤,一步一步踏上石橋,長靴踩過花磚地,瀲灩的花影掩映中, 朱紅宮牆靜靜矗立。
身著嶄新衣袍的禮官、禮部官員、尚寶監宮人、印綬監宮人數十人跟在他身後,隊伍沉默肅靜, 整齊的腳步聲響回蕩盤亙在廊廡上空。
杜岩衣冠整齊,笑嘻嘻地等在正殿階前,接過羅雲瑾手中漆盤。
禮官高聲唱禮, 宮人互相行禮畢, 紙炮聲中, 臨時搭設的彩棚下傳出悠揚的樂聲,教坊司樂工賣力地吹拉彈奏。
杜岩撩起眼皮,目光落在羅雲瑾俊朗英武的臉孔上。平時羅雲瑾孤高傲物,不說話時,靜帶肅殺,動起來那更是快如疾風,滿身凶悍殺氣,今天的他卻斯斯文文,不僅斂去所有戾氣,舉止間也比平時溫和,恍如清雅儒士。
他不禁感歎一句:“當初皇後娘娘出閣,也是羅統領任婚使呢。”
一眨眼,快三年了。
羅雲瑾臉上沒有半絲波動,鬆開手。
杜岩笑了笑,轉身踏進滿庭流蘇輕搖的內殿。
禮官手捧冊書,繼續唱禮。
羅雲瑾站在及膝高的朱紅門檻前,生生止住腳步,脊背挺得筆直,凝眸望著在晨風中舒展身姿的絲絛流蘇,總是沒什麼表情的麵孔上掠過一陣恍惚。
這一刹那,他仿佛不是權勢在握的權宦,而隻是當初那個膽怯、自卑又自傲、敏感脆弱的少年。
金蘭的將來,是他的過去。
朱瑄可以珍惜現在,他卻永遠無法挽回。
指間流砂,逝者如斯。
……
內殿暖閣中燈火通明,天還沒亮時宮人就起身忙碌了,數十枝兒臂粗的蠟燭熊熊燃燒,將內殿照得恍如白晝,人影幢幢。
金蘭昨晚一個人睡的,朱瑄被她趕到槅扇下的窄榻上安置。
窄榻隻能堪堪容得下兩個清瘦的宮女並排躺下,是平時宮人守夜打盹的地方,朱瑄雖然瘦,卻也高挑,手長腿長,躺在榻上,連翻個身都困難。小滿和杜岩看著都心疼。
金蘭沒有心軟,她可以打發朱瑄去書房或者直接趕他回乾清宮,但是那樣她更不放心,還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妥當一點。
朱瑄自知理虧,昨晚洗漱之後乖乖去窄榻上睡了,他一個人睡覺很規矩,一動不動,入睡前是什麼姿勢,醒來的時候還是什麼姿勢。
拔步床和窄榻間隔著厚厚幾層幔帳,金蘭昨夜躺在溫暖的錦被間,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她已經習慣摟著朱瑄的胳膊睡,高興的時候湊上去親親他,他會在湯婆子冷掉的時候提醒宮人換新的,怕她凍著。
雖然不習慣,她還是忍著沒有讓朱瑄搬回來,抱著軟枕,迷迷糊糊睡著了。
感覺才睡著一會兒就被宮人叫了起來,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開口就問:“乾清宮那邊行刑了嗎?”
宮人回道:“錦衣衛已經押送過去了。”
金蘭點點頭,洗漱之後草草吃了碗火腿荷葉羹,挪到燈火通明的暖閣窗前,宮人開始為她梳洗打扮。
梳發,盤髻,敷粉,抹胭脂,畫眉,貼花麵,染斜紅,塗唇脂,飾翠麵花,穿上玉色紗中單、深青色皇後翟衣,織金雲龍紋敝膝,描金雲龍紋玉革帶,腰佩五彩大綬、玉花組佩,戴九龍九鳳冠,十幾個宮女簇擁著金蘭,為幫她整理衣袖、裙角,鳳冠珠滴,忙活了整整兩個時辰,方才穿戴完畢。
京中大小命婦陸續入宮,宮門前車水馬龍,寶蓋如雲。
半個時辰後,金蘭選在今天早上責罰掌事太監、而且還讓諸璫觀刑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一片嘩然。
命婦們在外殿廊廡等候拜見皇後,一邊吃茶,一邊竊竊私語。
不多時,鼓樂齊作,禮官唱禮,伴隨著莊重肅穆的禮樂聲,皇後常服升座,諸宗室貴婦、公主常服隨侍左右,大小命婦早已在禮官的指引下入殿,立在座位之後,恭敬地仰望皇後鳳姿。
金蘭頭戴金龍翠鳳珠寶鈿花鳳冠,身披織金五彩雲龍翟衣,身旁四名宮人攙扶,搖曳生姿,金光閃耀。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柄金光閃閃、渾身到腳遍飾珠寶玉石的金如意。
升座畢,樂聲暫停,金蘭端坐於寶座之上,正襟危坐。
教坊司另起一支曲子,眾命婦依次上前行拜禮,裙琚曳地聲窸窸窣窣,命婦頭冠上的珠翠博鬢熠熠閃光。
命婦們行完禮,低著頭退下,立在角落裡,偷偷打量金蘭。
陸老夫人年紀大了,最近犯了咳嗽,病得下不了床,齊氏今天獨自一個人進宮,心中忐忑,特意和相熟的姻親站在一起。
她身邊站著同輩的工部侍郎夫人,殿中樂聲嘹亮,侍郎夫人小聲道:“皇後娘娘真年輕。”
齊氏抬眼往寶座的方向看去。
皇後確實很年輕,其實她現在還沒滿十八歲,聽說生日在臘月。
齊氏是陸瑛的夫人,時常奉召進宮,常在宮宴上看到皇後。皇後年輕,平時打扮素雅,喜歡簪茉莉花圍,不愛濃豔裝扮,青春年少的,不必過多裝飾,淡妝更襯得她雪膚花貌,如花似玉。
今天是冊後大典,皇後身著禮服,妝容比平日厚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接受命婦朝拜,不知道為什麼,反而比平日顯得更加年輕,眸子又清又亮,一泓盈盈秋水。
齊氏不禁看出了神,忽然有人輕輕拉她的袖子,她回過神,側頭看去。
一名十五六歲,頭戴紗帽,身穿圓領袍的女官站在她身側,笑盈盈地道:“夫人身子不便,皇後娘娘吩咐了,請您去廡房歇歇腳,彆勞累著了。”
齊氏臉上一紅。
她有身孕了,不過陸家向來低調,並沒有告訴親友這個好消息,皇後是怎麼知道的?而且還特意吩咐宮人讓她去廡房休息,當真體貼。
女官做了個虛請的手勢:“夫人請隨我來。”
工部侍郎夫人推推齊氏:“你去吧!”
齊氏嗯了一聲,跟著女官到了廡房,發現房中燒了火盆,非常暖和,屋中陳設簡單,銳利器物之類的東西都撤去了,連供花、焚香都沒有,隻擺了幾盤熏屋子的果子。
已經有其他命婦被請到廡房來歇息,眾人圍坐著吃茶說笑,宮女坐在小杌子上扇爐子煮茶。
看到齊氏,她們笑著拉她過去:“怎麼沒聽陸老夫人報喜,幾個月了?”
齊氏紅著臉坐下,女官奉茶,她接過茶盞,看一眼茶湯,是滾水,沒有茶葉。
廡房裡一大半是孕婦,其他婦人要麼是身體不適的,要麼是年老體弱的,都不宜吃濃茶。
齊氏放心地喝了口茶,聽命婦們說笑。
皇後待人寬和,雖然年輕,一點都不輕浮,陸瑛好像對皇後有什麼誤會,覺得皇後驕縱任性、不守規矩,她回去以後得好好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