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冊後大典的禮樂聲停下來的那一刻,金蘭累得坐都坐不住了。
宮人攙扶著她回內殿,幫她取下沉重的鳳冠,解開玉帶、彩絛、大綬、蔽膝,脫了翟衣,中單。
她筋疲力竭,渾身骨頭發酸,站都站不穩。
宮人預備好香湯,連攙帶扶,服侍她沐浴淨身,給她換上一身輕便的家常襖裙,她鬆了口氣,沒有碰甜食房送來的點心,躺倒就睡。
這一睡睡到晚上才醒,內室裡沒有點燈,黑魆魆的,槅扇外隱隱有人影晃動和壓低的說話聲。
金蘭坐起身,覺得肚子餓了,撥開紗簾,趿拉著睡鞋走到外間來,宮人忙上前伺候她梳洗,膳房很快送來晚膳。
朱瑄在西暖閣看奏折,聽說金蘭醒了,立刻過來陪她用膳,幫她卷起袖子,給她夾菜、盛湯,打疊起十二萬分的殷勤小意,做小伏低,任勞任怨。
杜岩和小滿看得眼皮直抽搐。
金蘭也看不下去了,按著朱瑄讓他坐好:“你彆管我了,吃你的。”
朱瑄輕輕地嗯一聲,端起碗吃麵,吃一口,看她一眼,吃一口,又看她一眼,見她喜歡吃胭脂鴨,下意識夾了一筷想塞進她碗裡,又怕她生氣,眼睫輕顫,可憐巴巴的樣子。
金蘭心裡酸酸漲漲的,暗罵他狡猾,歎口氣,手裡的碗往前一遞。
燈火搖曳,鬥彩瓷碗泛著甜潤的光澤。
朱瑄怔了怔,鬱結的眉眼舒展,臉上漾出一絲極輕極淺但又明亮得灼人的微笑,夾起那塊胭脂鴨,送到金蘭的碗裡。
金蘭吃了那塊鴨肉,問一旁的杜岩:“今天太醫來過了?”
杜岩正在心裡默默腹誹皇上不愧是皇上,平時在大臣麵前深不可測、威嚴雍容,到了皇後麵前,居然如此能屈能伸,突然聽見金蘭發問,連忙站好,回道:“來過了,太醫說皇上有些體虛,暫時沒有中丹毒的跡象,隻要膳食調養得當,沒什麼大礙。”
彆的話太醫不敢明說,他也不敢追問,皇上自小體弱,現在看著是無虞,不過藥王廟的大和尚隱晦地說過,皇上的壽數可能不長。
大和尚不僅精通醫理,還擅長給人看相,判定命理。
皇上從前看淡生死,對什麼都淡淡的,連壽數也是,娶了皇後之後就不一樣了,以至於病急亂投醫,寄希望於僧道術士。
這件事掃墨和杜岩心照不宣。
金蘭點點頭,道:“每隔十天請一次脈,不要忘了。”
杜岩應是。
吃過飯,金蘭洗漱躺下。
朱瑄洗了澡出來,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裡衣,期期艾艾地站在隔斷的槅扇門前,頭上沒束網巾,半濕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臉色蒼白。
金蘭簡直要被他氣死了,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又燒得熾熱,噔噔噔噔走到他跟前,拉著他回到床上,扯起錦被,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的。
啪的一聲,壓著他的胸膛。
朱瑄老老實實地躺著。
金蘭摸摸他的手心,再摸摸他的臉,冷哼一聲:“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還故意讓我心疼。”
朱瑄輕笑,抬起手,慢慢撫摸她的長發,“那圓圓心疼我了嗎?”
金蘭白他一眼,全身氣勢一軟,臉埋在他胸膛間,聽他平穩的心跳聲:“五哥,你彆胡思亂想,以後你要好好活,我看了《修齡要旨》、《赤鳳髓》、《家傳養生四要》、《遵生八箋》,書上說,善養生者,當知五失,不知保身一失也,病不早治二失也,治不擇醫三失也,喜峻藥攻四失也,信巫不信醫五失也。延年祛病靠的是四時調攝、飲食起居保養……”
朱瑄的手掌按在她腦袋上,靜靜地聽她說話。
金蘭道:“以後你每晚不能再睡得那麼遲,亥時三刻必須就寢!白天也不要太勞累了,要注意勞逸結合,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找一個會五禽戲的宮人,教你五禽戲,你每天堅持練習……”
她說什麼,朱瑄就答應什麼,等她一口氣說完,他翻個身,把她整個抱在懷裡,輕聲道:“圓圓,我一個人肯定會偷懶、會懈怠,你陪著我,好不好?”
金蘭點點頭,隻要他能答應下來,她當然願意陪著他:“以後你什麼時辰安置,我也什麼時辰安置,你不睡,我也不睡。”
末了,雙手緊握成拳,“明天我就和你一起練五禽戲,我們一起強身健體。”
語調豪邁,聽起來口氣不小。
朦朧的燭火中,朱瑄無聲微笑,手臂收緊。
他懷中抱著他的整個世界。
……
第二天早上,金蘭酣睡未起,一雙溫熱的手掌伸進被窩,撓她癢癢。
她眼睛都沒睜開,唇珠輕翹,嘟囔了幾聲,不耐煩地揮開那雙手。
朱瑄失笑:“圓圓不是說我幾時起身,你也幾時起身?還說要和我一起練五禽戲……”
金蘭猛地驚醒,掀開被窩就要坐起身。
她昨晚才勸朱瑄保養身體,遠離僧道術士,第一天就賴床起不來,以後還怎麼督促他?
朱瑄按住金蘭,柔聲說:“算了,你彆起來,再睡一會兒,我要上朝,你可以接著睡。”
金蘭搖頭,掙紮著下床,找到自己的睡鞋,狠狠心離開溫暖的床褥,搖搖晃晃站起身,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打了個哈欠,淚眼朦朧。
朱瑄又覺得心疼又覺得好笑,從背後抱著金蘭,下巴擱在她肩膀上,雙手托著她的手臂,指引她去穿衣、洗漱,幫她抬起胳膊,讓宮人為她穿上羅袍。
洗過臉後,金蘭總算清醒了一點,陪著朱瑄用膳,挪到暖閣吃茶。
會五禽戲的宮人應召前來,金蘭陡然來了精神,拉著朱瑄站起身,跟著宮人學五禽戲。
金蘭學得很認真,一板一眼地跟著宮人動作。
一邊學,一邊回頭看朱瑄,糾正他的錯誤。
朱瑄其實會五禽戲,不過看金蘭興致這麼高昂,沒有說出來,佯裝不懂,跟著她晃晃胳膊動動腿。
不一會兒,宮人過來催促,快到上早朝的時辰了。
朱瑄回房換了身常服,金蘭送他出門,叮囑近侍小心服侍。
近侍們笑著應了。
今天的朝會隻是小朝,不在乾清宮正殿,而是在暖閣中舉行。
天亮之前朝臣們陸續趕到,到得最早的人已經在廡房等了小半個時辰。
元輔鄭茂今天也在,雖然姿態謙恭,但言行間仍然可以窺見一絲得意之色,他是前朝老臣,皇上無故不能斥逐他。他雖然無所事事,黨羽卻遍布朝堂,皇上想要朝堂安穩,就不得不先留著他。
徐甫不動聲色,和禮部尚書小聲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