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枝玉摟住金蘭的胳膊,“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坐船經過揚州府的時候……”
金蘭轉過頭去聽她說話,枝玉得意洋洋地看一眼賀枝堂。
賀枝堂抬起頭,麵色仍然有些窘迫,靜靜地坐在一邊,沒有開口。
說說笑笑,不覺到了申時三刻。
紗簾輕晃,宮人走近內室,提醒小滿出宮的時間到了,再晚就天黑了,而且皇上馬上就會回宮。
小滿咳嗽了兩聲,上前朝金蘭行禮。
金蘭會意,拍拍賀枝玉的手背:“北邊天氣冷,比不得在家的時候,你多添些衣裳。”
枝玉懊惱地止住話頭,緊緊拉著金蘭的手,半天舍不得放開,祝舅父不停給她使眼色,她隻得鬆開手,依依不舍地和金蘭告彆。
金蘭送他們幾人走出內殿,一直送到前廊。
還想繼續送,祝舅父誠惶誠恐,跪地下拜:“皇後殿下鳳體為重,不必送了。”
金蘭隻得罷了,立在長廊下,目送幾人在宮人的簇擁中走遠,正準備轉身回去,庭前傳來一片詫異的吸氣聲。
她回過頭,怔了怔。
本應該走遠的賀枝堂突然轉身往回走,祝舅父大驚失色,想拉住他,他推開祝舅父,腳步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回廊。
宮人和金吾衛連忙上前攔住他。
他站在階前,望著金蘭,雙唇輕抿,神情倔強。
寒風呼嘯卷過,枯黃的落葉打著卷飛向高空,花障上攀援的花藤盤旋虯曲,葉子已經落儘了。牆角梅樹淩寒綻出豔紅的花朵,幽香陣陣。
金蘭揮揮手。
宮人對視一眼,躬身退下。
賀枝堂一步一步走到金蘭跟前,在離她幾尺遠的地方站定,輕聲道:“我都改了。”
因為緊張,每個音調都在發顫。
金蘭一怔。
賀枝堂更加緊張了,雙手握拳,不敢看她,道:“我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殿下。”
金蘭眉眼微彎:“我知道,寶哥像個大人了。”
賀枝堂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您覺得我現在還是太不懂事了嗎?我真的改了,我若是娶妻,會好好待她,不會再和以前那樣每天遊手好閒。”
金蘭笑著搖搖頭:“我不是擔心這個,娶妻是一輩子的大事,你才剛到京師不久,不了解說親人家的人品家世,先不要急著定親,我先幫你留意著。”
賀枝堂鬆口氣,如釋重負。
他還以為皇後不同意他現在娶妻是因為覺得他沒有一點長進。
“我……”他撓了撓腦袋,“我雖然沒什麼本事,不過人在宮外,消息靈通,皇後殿下以後要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隻管讓宮人給我傳話。”
年紀漸長,賀枝堂漸漸認清自己,覺得自己一點用處都沒有。在家的時候祝氏溺愛,出門有祝舅父照應,姐姐幫他請老師,教他讀書,京中人說那些橫行霸道的紈絝子弟是混吃等死的富貴閒人,他也一樣。
金蘭微笑:“好,我記下了。”
賀枝堂看著她,刹那間,酸甜苦辣鹹,儘數湧上心頭。
他感覺自己眼睛好像紅了,忙轉過身,拔步就要走。
金蘭忽然叫住他:“寶哥。”
賀枝堂立刻停下腳步,抬起臉,雙眼微紅。
金蘭歎口氣,溫和地道:“寶哥,對不起。”
賀枝堂愣住,沉默半晌後,閉了閉眼睛,渾身發抖:“您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他直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殿下,我看不起您,我罵您是姨娘養的,我不知道您都是為了我……我才應該和您說對不起……”
金蘭走上前,遞出手中的帕子,輕笑著道:“剛才還說你是大人了,怎麼就哭了?”
賀枝堂接過帕子,舍不得用來擦眼淚,直接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
金蘭看著他,目光柔和:“寶哥,那時候你還小,連話都不會說,我也是個孩子,我從小在賀家長大,沒有出過遠門,沒有親戚依靠……我想不到其他的辦法,隻能乖乖聽話,我見過族裡的嬸嬸怎麼一點一點害死庶子庶女,人人都知道她做了什麼,可是沒人能救那幾個堂兄和堂姐……”
內宅之中多的是陰私手段。
她停頓了很久,接著道:“我還不到十歲,我害怕……我沒有告訴你實情,讓你瞞在鼓裡,你不要怪姐姐,好不好?”
賀枝堂握緊拳頭,輕輕哆嗦起來,淚水奪眶而出。
“您……”他用袖子擦了擦臉,語無倫次,“我、我……”
宮人站在長廊深處,不住往這邊張望,神色焦急。
姐姐現在是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後,姐姐過得很好。
賀枝堂勉強定住心神,咽下心中醞釀已久的話,現在說這些話實在太多餘了,他不該打擾姐姐的生活,他什麼本事都沒有,幫不上姐姐的忙,以後他要好好跟著舅父曆練,至少不能給姐姐添累贅。
“殿下……”他啞聲道,聲音裡還帶了渾濁的鼻音,“我一定會好好跟著先生讀書,好好照顧自己,您也要保重。”
金蘭嗯一聲,抬起手,拍了拍賀枝堂的肩膀:“寶哥,姐姐不讓你倉促娶親,還有一個原因,你沒見過人家的小姐,娶了以後萬一不喜歡,你可以納妾,人家小姐卻要受苦,姐姐不想看到你將來變成爹那樣的人……”
賀枝堂忙道:“姐姐,我以後一定好好待我的妻子,絕不納妾!”
他們姐弟倆的悲劇,不應該再發生在他的兒女身上。
金蘭笑了笑:“你還小……姐姐不會強逼你允諾什麼,隻希望你將來找一個情投意合的娘子,好好待你的妻子兒女,犯糊塗的時候,想想我,想想枝玉,想想族裡那些和我一樣處境的人。”
賀枝堂含淚點點頭。
小滿步上長廊,站在階前,遙遙朝金蘭致意,朱瑄回來了。
賀枝堂聽祝舅父說過,皇上不喜歡賀家人,他不想讓姐姐為難,擦乾眼淚,躬身退出回廊。
金蘭看著他回到祝舅父和枝玉身邊,心中百味雜陳。
弟弟真的長大了。
長廊另一頭傳來都知監內宦開道的聲音,腳步聲由遠及近,朱瑄一身玄色盤領常服,腳踏長靴,天氣冷,戴了風帽,快步穿過花障,走到金蘭身邊,拉她的手。
“站在這裡看什麼?”他抓起她的手,覺得有點涼,眉頭輕皺。
金蘭放心地往朱瑄身上一靠,“剛剛送寶哥他們出宮。”
朱瑄淡淡地嗯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