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珍棠猝不及防被晾在這,她低頭看一眼摯愛的棕褐色小背包,是她媽媽給她買的。
布朗熊多可愛?沒有良心!
沙發上的女人想必就是他的繼母池櫻。池櫻看了眼紀珍棠:“你是小棠?”
看樣子已經通過氣了。
紀珍棠微笑:“阿姨好。”
“你好。”
池櫻也一笑,視線落在紀珍棠簡潔的帆布包上:“學什麼專業的?”
她說:“設計。”
池櫻問:“設計什麼?男人嗎?”
“……”難以置信長輩會跟她說這種話,紀珍棠愕然怔住。
池櫻挺樂地笑起來,“開玩笑,彆當真。”
紀珍棠也假惺惺地彎起嘴角:“好爛的梗哦,不好笑。”
“……”
池櫻臉色一窒,霎時變青。
她坐沙發中央,兩側都有空位,但不算寬敞,見紀珍棠杵著,也沒喚她過去落座,而是瞥一眼旁邊麻花辮女孩:“小桃,你躲那臉紅什麼呢?不要跟個死人一樣,去尋個凳子給小丫頭坐坐。”
對紀珍棠尚有幾分客氣,對待女傭的態度令她的本質一覽無餘。
紀珍棠說:“不用啦阿姨,我就喜歡站著,有種居高臨下的快樂。”
“……?”
她嗬嗬笑起來:“開個玩笑,彆當真。”
“…………”
池櫻正要端杯子喝茶,聞言又衝著她睨過來一眼。眼神是被威脅了一般的詫異,但又很快斂了鋒芒,若有似無冷哼一聲。
紀珍棠想起鐘珩的話。
據他所說,他的親生母親正是因為知道他爸在外麵偷人而憂思過度,早年便染疾過世,池櫻就順理成章繼任了鐘太的位置。
鐘珩所言不虛,他這個後媽打量她的每一個眼神都暗藏機鋒。但也不足為奇,恭順守幾的人不會做到這個位置。
“媽媽,我好像看見阿叔在外麵打電話,他回來你也不告訴我。”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女孩抱隻玩偶從樓下蹦跳著下來,語氣高昂,下一秒,眼尖發現了暗處的紀珍棠,好奇地頓住腳步:“咦,這是誰啊?”
這應該是鐘珩同父異母的妹妹,鐘丹婷。
池櫻說:“是你哥的同學。”
說這話時,池櫻連眼神都吝嗇投給她一個,撩了下頭發,用後腦勺對紀珍棠說:“你先去餐廳吧,我跟鐘珩還有幾句話要說。”
把她支開的意思,她懂。
紀珍棠說到底還是個體麵人,有點想懟她那句“同學”,但又有顧慮,於是稍微壓了壓性子,把難聽的話憋回肚子,去找路。
池櫻沒找人給她領路,紀珍棠在鐘家的大堂繞了半天,以為餐廳不在這棟樓,正打算從角落的偏門出去,一推門,外麵風雨的聲音變響。
後麵好像是個花園。
她自知走錯路,將要關門回頭,轉頭便聽見不遠處的動靜。
紀珍棠腳步一滯。
有人。
走廊上,黑色的石桌上擺一個矩形的煙灰缸,一個猩紅的煙頭懸在中間。
夾著煙的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鬆鬆的,用指骨輕微地抖動,撣落煙塵時,好像那根脆弱的煙也將會一同飄進茫茫的雨霧。
男人穿灰白襯衣,意大利老派紳士風格的長尖領,被一個飽滿的靛青色四手結熨帖固緊,內斂而複古。
深灰色西服馬甲將上半身的線條收緊,肩與腰的黃金尺寸展現著一種利落的氣勢。黑發微短,麵龐白淨,在紀珍棠的側前方站著,隔三四米,她看見男人漂亮的頜骨線條。
他握著一個手機在通話。風波不動,任打風落雨。
雖然隔得不遠,但中間一盆巨大的芭蕉把這還算寬敞的走廊隔成了兩處空間。
葉片被雨衝刷,發出沙沙的聲音。整個場景透著一種消沉昏暗的末日之感。
即便他隔得不遠,低沉磁性的聲音混著雨聲,也讓她聽得不太清晰。
捕捉到一些細碎的詞語,好像是在談生意。聽又聽不懂,紀珍棠想問路,覺得這樣貿然打斷人家講電話不合適,於是就在簷下站了會兒。
直到——
通話聲結束,沉靜下來片刻後,略略拔高的聲線,是衝著她的方向。
“要聽到幾時?”
淡淡的,有些悶厚,明明是質問的語氣,和池櫻不同,沒有絲毫的尖銳,卻也像在她心上扣了一塊沉石般,微微壓迫。
紀珍棠呆住兩秒,即刻臉上掛上一點笑,表情無辜:“那個、我在找餐廳,你家好大呀。”
她在稱呼上麵遲鈍半天,對上對方那雙深邃的眼,久不吭聲,直至耳梢變粉。
過了會兒,男人開口對她說第二句話:“鐘珩的女友?”
“是的,阿叔。”
她試探地學了一下剛才那位小女孩的叫法。
他並不為難,隻隔著寬大的蕉葉,在婆娑的綠意之間,看她鈍鈍的眼:“怎麼稱呼?”
肩頭的布料洇濕了幾塊,但他沒在意,仍臨著簷外有些洶湧的風雨,站在這深門豪宅的銅臭與打雷下雨的風波裡,卻自帶一番清淨的氣質,風雅雍容。
紀珍棠承認,她對有錢人有一些偏見,在他們的身上見慣了睥睨跟精明,但這個男人的身上卻有一種不問爭端的從容。
如果清心寡欲是假的,那麼深藏不露就是真的。
她介紹說:“我叫紀珍棠。珍貴的珍,海棠的棠。”
煙蒂蓄了一節灰,他將那根沒抽完的煙丟進積水的煙灰缸裡。
他回道:“鐘逾白。”
在口中無聲念一遍這個名字,紀珍棠問:“是不是取自一首詩?”
男人望著水中濕潤的灰燼,爾後微微抬起眼波,友善地接她的話茬:“哪一首?”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他沉默地看她,思考著出聲。
“珍木鬱蒼蒼,棠晚落疏紅。”
男人嗓音低抑,像一塊光潤的白玉墜進深夜的湖泊。沉悶的,隱晦的。
他也在拆解她的名字。
紀珍棠依稀記得這兩個短句不是出自同一位詩人,她好奇問:“這兩句話是連在一起的嗎?”
鐘逾白抬起漆黑的瞳,眼中波瀾不動,溫溫一笑:“現在是了。”
閃電打落,正好將他麵龐又照亮了些。
看著這雙陌生的眼,紀珍棠忽然覺得此刻的交彙在與過往的某一段時光發生共振,被宿命錨在童年的鉤子微微鬆動,掀起歲月長河裡一陣劇烈的浪潮。
如果她此刻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一定會被人家猜忌彆有用心。
於是無法宣之於口的情緒在內心驚濤駭浪,她隻能平靜地看著他高深莫測的眼睛。
鐘逾白打斷她的凝視:“餐廳在隔壁。”
幾秒後,紀珍棠回了神,展顏笑道:“知道了,謝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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