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珍棠一覺睡到大天亮,並不知道自己借醉酒暴露本性這件事。
醒來時在鐘逾白的床上,位於他在蘭庭公館的獨棟洋房,這總是最能夠享受清淨的地方。
被身體沉陷下來的軟榻暖烘烘的,紀珍棠翻了個身,收收自己肆意攤展的四肢,看看時間,本來還想賴一下,聽見浴室裡淅淅瀝瀝的水聲,倏地就坐了起來。
抱著看看出浴美男的賊心,紀珍棠心情大好地一笑,側躺在床沿,手撐住腦袋,緊緊瞧著那間浴室門。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間房間醒來,往露天的窗外眺,可以看得到不遠處的沙灘和海平線,以及隸屬於他的遊艇俱樂部。
這個澡大概率一時半會兒也洗不完。
紀珍棠慢悠悠地回想起昨夜。
有點醉,但還沒到斷片的程度。她記得她喝大了話很多,也記得把束縛住她的那塊表送給了鐘逾白。
但具體到細節,她大著舌頭拉著他說了些什麼。
——“用力什麼。”
當時,鐘逾白問完這句,紀珍棠撞上他眼裡的輕微迷茫,一時興起,當他真的聽不懂,於是給他細致講解了起來。
畢竟她可是早就在小黃文和p站身經百戰過的女人,儘管紙上談兵,說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給她的“用力”這兩個字做了細致全麵的解讀,什麼是用力,怎麼用力,為什麼用力。從打樁機到小手臂,專業術語,問他懂不懂,鐘逾白止不住她的話匣,隻好無奈附和,說不太懂。
她說:真沒見識!
激情昂揚地講完,還非要給他賣安利:“我最近看的這本,特彆特彆香!”
她拿著粉色網站的賬號,硬要塞給他看。
鐘逾白耐著性子,將她手機緩緩扣下,以免妨礙他開車視線,說:“改天一定。”
後來到了家,她就用小腿勾著他,到處勾,抓著這句改天一定,笑眯眯地,非要問他改天是哪天。
問到後來還有些急眼,見他不答,她逼問,你說呀,改天是哪天呀。
……
就回憶到這兒,浴室的門鎖哢噠一聲打開。一道身披白色浴袍的身影出現,鐘逾白手裡握一塊毛巾,輕擦著還帶有濕氣的頭發。
紀珍棠沒臉再看出浴美男,一猛子紮進被窩裡,裝睡!
鐘逾白能沒注意到她這一套小動作嗎?他欠身往下,隔著被窩將她擁住,紀珍棠一動不動,直到男人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地鑽進被窩,輕輕的一掌,拍在她臀上。
膝跳反射似的,紀珍棠一個激顫,往床沿縮——
“你乾嘛!”
眼見她差點要掉下去,他伸長胳膊,將她撈住。
紀珍棠打了個滾,一下子又穩穩地滾進他的懷裡。
“去洗澡。”他沉聲說道。
“我昨晚沒洗呀?”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還是昨天那套衣服,竟然就這麼睡了。他也竟然忍受她就這麼睡了。
“一
沾床就不省人事了,”鐘逾白低頭,聞她臉頰,“一股酒味。”
沾到他的身上,讓他洗好幾回澡。
紀珍棠也覺得自己快餿了,趕緊站起來,“你怎麼不幫我洗?”她剝了開衫,露出裡麵的白色吊帶內襯。
“我倒是想。”鐘逾白斜倚在床,浴袍鬆懶地披在肩膀,說,“我要是真幫你洗了,你今天不能這麼安穩地睡在這。”
“……”
她沒太懂他這話的意思,但肯定不是正經的意思。紀珍棠溜進浴室,出來的時候穿了上回在他這留的裙子。
鐘逾白在這邊的家裡沒請阿姨,可能因為平常不太回家,所以打掃洗滌一類的家務,都是用機器人居多,於是做早餐的活都是他親自上陣。
要說廚藝,他也沒什麼廚藝,不過做點餐,保證能吃。不精致但很務實。
他還給她準備了一份醒酒湯。
“我的蝴蝶呢。”紀珍棠剛剛洗了頭發,沒找到她的簪子。吃早餐的時候問他要。
鐘逾白給她裝好了,用一隻全新的紫檀匣。
紀珍棠其實想說,不用這麼貴重的盒子啦,她揣包裡就能帶走,但想到他昨天說的大小之區彆,想這盒子大概跟她眼裡的塑料袋同等分量,於是悅納了他的好意。
“我的賬號最近進入瓶頸期了,還是不具備一個合格的品牌規模。”
她吃早飯時,翻了翻自己的主頁,全是設計稿,顯得有些單調:“我覺得我得找個團隊拍點廣告,或者讓模特幫我拍寫真,做代言。不然每次隻發點項鏈戒指,好無聊。”
鐘逾白沉默聽著。
她怕被曲解為這是找他要讚助的意思,急忙又擺手說:“沒有讓你幫忙的意思,我自己可以解決。”
他表示不插手:“工作過後的成就感,也讓人幸福。”
紀珍棠好奇問他:“你希望我凡事自己上陣嗎?”
鐘逾白:“沒有什麼希不希望,看你意願。”
他想了一想,又說:“不過我鼓勵你動手,不為功利,能夠對抗空虛,這一點很重要。”
不為功利,對抗空虛。也算是一種精神追求了。她深以為然說:“不然就像《長恨歌》裡的王琦瑤,李主任的金絲籠就是她走向毀滅的起點。”
他答應過她的,他們的開始和書裡寫的都不一樣。
說到這個,鐘逾白一邊幫她往杯子裡倒熱好的牛奶,一邊問道:“後麵的部分還演不演?”
紀珍棠搖頭說:“沒有啦,社長說我最符合她做上海小姐時的形象,到後麵多災多難,變得滄桑,淒苦,就不適合我來演了。”
鐘逾白打量她漂亮的臉蛋,笑了一笑:“你很光鮮。”
她托著腮:“隻是臉而已啊,其實本人呢,很滄桑很淒涼,像一朵蔫掉的小花。”
“那這樣的小花,要活在理想國裡。”鐘逾白說。
她微笑著看他,想聽他說下去。
這樣靜謐的早晨,舒適的聊天
環境,讓紀珍棠動容,分明昨天還否認了永垂不朽的真實性,這一秒鐘,卻又想將這一份安寧延續到地老天荒。
他繼續說:“需要一個貼心的園丁,辛勤灌溉,還能長得漂亮。”
“理想國隻在書裡有。”
鐘逾白沒有直接回答,卻說一句:“我可以讓你一帆風順。”
如果她願意,他可以為她量身打造一座童話裡的國度,讓她無憂,讓她體驗。
但這理想國不是金絲籠。她有成長的空間,也有展翅的自由。
紀珍棠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喝完這杯熱度剛剛好的牛奶,說道:“鐘逾白,在你身邊時,我偶爾會覺得,輸贏也沒那麼重要。一直以來,我給自己設了很多的假想敵,我想要贏我弟弟,我想要贏趙,我想要贏所有人,讓他們對我刮目相看。”
說到這裡,她的喉嚨口微微哽塞。
沒有講下去的台詞:原來不缺愛的人,是這樣的感受啊……
她往窗外看,又胡亂切掉話題:“你那天說,這個俱樂部,一百年前是英國人的地方,一百年後又不知道是誰的地方。怎麼一點沒有統治者的自信?要我說,就在這塊地上刻上你的名字。”
紀珍棠撕著麵包往嘴裡塞,調侃似的說。
鐘逾白隨之望去,說道:“光榮和繁華,就像潮漲潮落。”
又望向她懵懂愣住的眼:“隻不過人生的潮水,周期長一些,不在朝夕之間,所以三年五載,難以領會。”
他說這些話,讓她感覺他不像三十歲,像提前過完了一生,有種根本沒有在爭名奪利的豁達。
三百歲吧!
紀珍棠笑了:“這個想法聽起來,簡直可以往四大皆空的境界修煉了。”
他說:“不是想法,這是規律。”
她歪著腦袋,認真打量:“你好像也不相信永遠。”
鐘逾白知道她什麼意思,強調:“我說的是命運,不是愛情。”
“有什麼區彆?”她露出一副天真的眼睛。
他說:“一個由規律掌控,一個由內心遵循。”
紀珍棠緘默了片刻,問他:“那你覺得愛情怎麼樣呢?”
他說:“我相信永恒的愛。”
紀珍棠微愣,詫異於他的堅定,隨後乾乾地笑一下:“那我們還挺不一樣的。”
她說完這句,兩人聊天結束,紀珍棠又回想了一下,鐘逾白說自己很少有不開心,也許到他這般境界,情緒已經不由簡單的開不開心來定義了。
她望著他沉默安靜的眼,忽然想,他是不是不太喜歡如今的生活?哪怕他命裡的這一波浪潮已經漲到了高點。
那還在堅持什麼呢?為了不能跌落,為了對抗空虛嗎?
可她偶爾會在他眼裡看出一點空,在極度孤寂的狀態裡,流露微妙的枯澀之意。
他說靈魂如燈盞,要自我照亮。他為她做合格的引路人,到頭來仿佛照不亮自己——是這樣的孤寂與枯澀。
鐘逾白親自開車把她送到學校,分彆時,沒再叫她好好讀書,隻叫她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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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紀珍棠一直在想怎麼招募演員拍廣告的事,她在課上有時會看著空蕩的手腕愣神。
旁邊的蘇雲梨一身輕奢品牌,紀珍棠原以為一隻藍氣球也能承載住她的一點虛榮。
卻沒想到,沒戴幾天就拆下了。
那隻手表太沉,裝著紀桓假惺惺的愛意,壓得她喘不過氣。
紀珍棠本想給它取個名字,可怎麼都取不好,現在丟給鐘逾白,她總算舒服了,來去一身輕。
丟了個包袱似的。
有一陣子,愛情和永恒這兩個詞落在她心坎上,讓她反複思索,不得答案。
後來她去問蘇雲梨,究竟怎麼判斷愛是否存在。
蘇雲梨給她的回答是:“當你進入一段感情,慢慢發現,不隻有愉快,你開始幻想和他分開時候的難過,甚至想到了挽留,依戀。那大概就是愛上這個人了。”
紀珍棠說:“可以克製不去想啊。”
“克製的了,就不是愛了。”她說,“從相戀到失戀,不愛的人覺得是遊戲,對愛的人來說,跟曆劫差不多吧。”
遊戲和曆劫,殘忍而不對等的兩種生命經驗。
紀珍棠說:“如果很平衡呢?我很愛,他也很愛。”
“那為什麼還會分開?”蘇雲梨也不理解。
“就,總有很多不得已的原因?”
“家世嗎?”蘇雲梨笑了,“如果是這些,我從來都不相信,真的有那麼不得已。說到底還是不平衡。”
是家世或是什麼,導致關係的不長久。她也說不清道不明,隻在心底時刻伴隨著不信任之感,畢竟親情都說散就散,愛情要怎麼永恒?
那天課上,紀珍棠循著教室找了一圈,看看有沒有適合做她模特的同學。
想一想這事,其實要是叫鐘逾白幫忙,他一定能解決。
他甚至能讓新晉小花來為她跳舞逗她開心,不過幫她在娛樂圈揪個模特,拍個軟廣,絲毫不費力。
但是紀珍棠覺得,她這個小眾牌子剛剛起步發家,還用不上那樣誇張的陣仗。
私底下找了一圈,紀珍棠拿著她的簪子到處覓主,儘管有願意幫忙的同學,但是沒有很貼它的氣質的人。
紀珍棠的長相太豔麗,不夠古典,蘇雲梨也漂亮,但又太甜。
她需要一種既清冷,又古典,又隱隱倔強的長相。
她在找模特這事不知道是怎麼傳到院辦的,這一回,她再被召去辦公室時,院長、副院長和團委老師們紛紛笑臉相迎,好像跟她熟得不得了似的,說各種客氣話。
“恭喜你啊紀同學,一等獎,證書發到院裡來了,到時候會在學校的主頁公開展示你的作品。”副院長拿著她的獲獎證書,笑眯眯跟她說,“不得了不得了,我們院出了個人才。校長剛才都發來賀電恭喜我們了!”
紀珍棠站在
() 這幫老師中間,取過她應得的東西,心裡頭卻有種不上不下的滋味。()
很難說清這種感覺,怪怪的。她還記得當初被趙斯齊壓一頭,被困在這裡兩難的境地,如今周圍人麵貌換新,和氣相待,反叫她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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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知道,這股和氣是沾了人家的光,不是真衝她來的。
紀珍棠看一看證書上的字和紅戳,冒著傻氣問了一句:“這真的是國家給我發的嗎?”
副院長嗬嗬一笑:“當然了,全國的比賽,你拿了一等獎,獎金也很快會到賬了。”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恭喜,眼裡卻讓她隱隱看出些諂媚。
“獎金?”紀珍棠差點都忘了,獲獎作品會擁有一部分啟動資金。
副院長說:“對,你的品牌可以上市了,對了,拍廣告的事情需要我們幫忙,我可以找新傳的老師安排一下。”
“等、等等!”她對這突如其來的殷勤極度不適應,很快叫了停,“這件事情不難辦,您讓我自己來做就好,不用勞煩彆的老師了。”
副院長說:“不麻煩呀,拍個片子,請專業的老師專業的模特,不是更好?我有關注你的賬號,很有潛力的。”
“……”紀珍棠有些無力地一笑,“謝謝,不過這件事能成就成,不能就沒關係,我現在已經能坦然地接受很多結果了。”
最後,她輕聲地說一句:“我自始至終隻是想公正地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如果這個獎不歸我拿,我也可以接受失敗,但是,請不要把我變成第二個趙斯齊。”
副院長麵色一滯,安靜了下來。
最後,那位還算和藹的劉老師對她笑了一笑:“恭喜你啊紀同學,如願以償。”
紀珍棠緩緩笑了下,“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好消息傳到宿舍,紀珍棠被起哄請客。
大家為她的成就乾杯,她坐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前,看著外麵亂花迷人眼的大都市。
可能喝了一點酒的緣故,引起一點傷感,紀珍棠懨懨地喝著果汁,沒有食欲,自說自話一般講起從前:“小的時候夢想著給自己辦一場畫展,後來長大了,為生計,學業,理想而忙碌。就不想了。但我的心還在燃燒呢,我的心裡住著一個藝術家,那是小時候的我自己。”
林瑰雪說:“你現在真的成了呀,這叫什麼,功夫不負有心人。”
紀珍棠笑了一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再怎麼往上夠,也差一點,離最理想的東西。”
蘇雲梨說:“你就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
紀珍棠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可能有一點,不過,她自己給出的答案,是少了一點純粹。
幾天後,紀桓請紀珍棠去了一趟他家裡。
紀珍棠本來是想借此機會告訴爸爸,她獲獎這件事。
不論他們現在的關係多麼複雜僵硬,有愛或者沒有愛,他會不會為她驕傲,紀桓都是她的爸爸。
這事該通知。
然而一進門,紀珍棠感到撲麵而來的奇
() 怪氛圍,讓她沒有立刻把好消息說出口。
許薔下廚,一桌豐盛的菜,紀珍棠坐在煙火氣十足的氛圍裡,隱隱感受到了家的溫馨。可也理性清楚地知道,這溫馨是短暫的,借來的。
所以她托著碗時,笑意還是顯得局促。
許薔很客氣地叫她夾菜吃,紀珍棠點點頭,隻吃了點素菜,雞腿之類的好東西,她都不太敢看。怕表現出想吃,怕人家覺得她想吃不敢吃。
紀丞可能是有點看不慣她。
即便她已經十分小心收斂,紀丞還一直表現出跟她作對的意思。
紀珍棠夾一筷子菜,紀丞就把她菜壓回去。
“我要吃這個!()”
許薔察覺出她兒子的不懂事和針對,拍他手,叫他讓著姐姐。
紀珍棠腹誹,竟然還有讓著姐姐這種詞。她有點好笑,不過也是因為她於這個家庭而言,是客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