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逆鱗(1 / 2)

為了規避可以預見的政治風險(江都大槐樹上晃悠的廣大帝可還看著大家呢),雖然已經在政事堂達成了修整洞庭湖的旨意,但朝廷上下依舊保持了極為默契的安靜?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並沒有對此多有議論。

為了維護這種默契,與工程相關一切準備都作了遮掩。在當年九月初三,長江水道的夏日潮水稍稍退卻之時,皇帝便以敕旨加封閻立德、張公謹使相銜,以欽使的身份奔赴江南,巡視當地的吏治民生,有種種獨斷行事之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至尊特彆派遣這兩位精擅工程算學的重臣南下巡視,自然是為日後的修整做預備。旨意加封的官職、特權,也是監修河道的應用之義。唯一令朝野詫異的,是這兩位新任欽差的反應:張、閻二人受命之後,除照常料理出行的行李之外,竟然還托人買了兩三車的魚乾、蝦殼、細沙,說是要供隨行攜帶的狸奴使用。

天家欽差出使,居然還能隨身攜帶自家狸奴的嗎?朝廷重臣出巡,還要心心念念狸奴的吃穿住行麼?

知情的官員們大受震撼,並且完全理解不能。不過至尊高踞於上,似乎並沒有對重臣們這相當之不得體的準備工作發表什麼意見,大小臣工也隻能在茫然保持禮貌的沉默了。

不過,朝中文武還隻是道聽途說,在隱約中察覺到一點出行的異樣而已。而奉命隨行的官吏,才真是清清楚楚見證了此生夢想不到的怪異之事——他們不止一次的看到,張、閆二位上差在每日飲食之前,都要從馬車中恭恭敬敬“請”出來(除了請之外,似乎也沒有彆的詞可以形容上差們的動作)幾隻花色各異的狸奴,並預備精致可口、風味獨特的餐食;往往還要等貓咪們一一用餐完畢,才會命下人為自己布菜。至於幾隻狸奴日常的起居,更是時時叮囑,親自照看,不敢有絲毫的疏忽。

這樣的畢恭畢敬、持禮端莊,簡直比當日侍奉皇帝陛下還要細致。而鑒於那幾隻雜色的狸奴怎麼看也不像是需要精心伺候的名貴品種,那種顛倒錯亂的魔幻之感,便更令官吏們如墮五裡霧中,迷惑不知所以了。

簡單來說,他們都覺得上差的腦子吧……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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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下麵那頗為無禮的懷疑,張、閻二位倒也略知一二,但一時也抽不出功夫理會。雖然聖旨中安排的公務並不算繁雜,可每日接見完地方的長官之後,他們還要屏退隨從,在靜室內獨自默坐,苦苦推敲每日記錄下的晦澀筆記。而等到反複思索無果時,兩位也不得不敲開馬車的門扉,老老實實的請教在車中休憩的諸位貓咪:

“王教授。”張公謹呼喚著這實在有些拗口的稱呼,雙手將筆記奉上:“這是下官的一點心得,請教授費心看一看!”

被喚為王教授的白貓從厚實而溫暖的褥子上跳了下來,低頭掃視本子上嚴謹端正的字體,用炭筆勾勒的水道草圖。

“數學的思路很不錯,水利建模的思想也好。”王教授點頭誇讚:“果然是家學淵源。不過,這數值的選取上,似乎還有些偏差……“

他用毛茸茸的爪子翻動書頁,仔細檢查張公謹的計算過程;而後挑選出部分影響較大的疏漏,一一為他解釋。張相公跪坐在側,認真側耳傾聽。

雖然專注之至,但當貓咪講解到某些詳細的關鍵點時,張公謹依然不可避免的遇到了麻煩。跨越千年的科學思維畢竟差異太大了,即使他聰穎敏銳,也很難適應這種嚴謹而精準的思考模式,更難以應付層出不窮的新式概念(諸如應力、張力、強度等等,真是匪夷所思)。

更不用說,這位自另一個世界來的王教授似乎要求得實在太為嚴格了;他反複糾纏於某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要求張公謹再三的演算枯燥複雜的算式。這種困難而繁瑣的學習流程重複了數次之後,馬車中的氣氛便難免有了些微妙的凝滯——張公謹畢竟是貴胄出身的重臣,生平恐怕還沒有遭遇過這麼多的否定,在情緒自然不會太好。

王教授顯然察覺到了情緒的變化。他停下了講解,請張公謹打開了馬車的木板,暫時透一透氣,緩和一下氛圍。

這輛特製的馬車被仆役小心停放在了莊園背風的高處,掀開窗板後能一眼眺望到山下蜿蜒的河流;擴大的車門還方便讓張、閻二位的心腹下人進進出出,在閒暇時抱著各色的狸奴參觀沿途的河道——這些要求都出自於王教授的示意,據說是想趁著變身貓咪的功夫仔細考察一千五百年前的水利工程,說不定還能順手寫兩本專著什麼的。

但現在教授應該沒什麼心思斟酌專著;白貓跳上了堆疊的絲綢,以湛藍的眼睛凝視遠處綢帶似的河流,微微有些出神。張公謹跪坐在側,一時亦不便出聲。

如此沉默片刻,王教授輕聲開口:

“……從河流的曲度與流向來看,這應該是九河的支流吧?”

“正是。”

“那可真正大變樣了。”王教授微笑:“我記得,三十幾年前,我最後一次陪導師外出考察,遊曆的便是九河支流。當時的九河河水,可遠沒有這樣的充沛乾淨啊。”

張公謹道:“不知先生的‘導師’是……”

“具體研究方向不方便透露,但應該算國內水利領域的鼻祖了。”王教授道:“我師從先生十餘年,所學不可計算;但迄今為止,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導師帶我們師門考察九河時,最後說的那一番話。”

他遙望這千餘年滄海桑田的河水,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我的導師是在七十年前接觸到的水利。那時他還很年輕,之前學的也隻是偏向於工程的應用數學而已,但為了服從大局,仍然改換了專業方向,向幾位外國支援的專家學習治水的技術……”

“外國專家?”

“是的。”王教授道:“張相公很驚異麼?其實我們所掌握的知識,也是自一窮二白的時代起步的。至少在七十幾年前,全國上下對水利的了解,並不比——不比現在超出多少。”

張公謹默然片刻:

“那想必學得也很艱難。”

“的確很艱難。”白貓微微翹起了尾巴,眼神中閃爍

著回憶的光芒——顯然,雖說教授對自己開山泰鬥級彆的祖師相當之尊敬,但偶爾回顧回顧導師昔年狼狽的求學之路,也未嘗不是有趣的消遣:“老爺子的專業與水利並不相乾,之前也從來沒有力學相關的基礎,一開始接觸的又是純粹外文的專業術語——即使聰明又勤奮,也很難在這樣的壓力下應付自如。

更不必說,那位到國內援助的外國專家相當苛刻,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小錯誤,都會要求他再三的訂正。那時的計算可不像現在這麼容易,要用算盤和草稿手算出一係列的偏微分方程,難度實在不小。老爺子七十好幾了,食指中指的老繭都始終褪不掉,每年春天過敏長血泡,冬天發腫長凍瘡,就是當時練下的毛病。”

張公謹困惑的眨了眨眼。說實話他與閻相公的課業進度都還沒有接觸到偏微分的地步,僅僅是計算水利工程中引力作用的簡單微積分,就已經能將兩位折騰得苦不堪言以頭搶地了。而今聽到這更為高深莫測的概念,他相當之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後來,援助關係中出了一些小變故。外國專家們不得不離開了。”王教授緩慢道:“在臨走之前,他們找到了老爺子,送給了他一本自己的講義,再次糾正了老爺子常犯的幾個小錯誤,並叮囑了他幾句話。”

顯然,即使過了三十餘年,教授依然對“老爺子”為自己轉述的臨彆贈言記憶猶新,不需要任何思索,便能娓娓道來:

“專家說,老爺子是他見過最刻苦、最有天分的學生,早就已經達到了工程學家的標準,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但儘管如此,專家依然對他很嚴格,甚至嚴格的有些過分了。但這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們是不能出錯的,一點失誤也不能犯。”

“如果是在一個工業體係完整的社會,那麼科學家犯一點小失誤其實沒有什麼,會有很多道手續幫助他糾正。但當時不一樣。當時老爺子已經是國內水利行業難得的的獨苗了……他還很年輕、很稚嫩,甚至沒有主持過什麼大型的工程。可在專家們撤走之後,國內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糾正他、提醒他,阻止他的失誤了。那時的老爺子還是一顆種子,種子本來應該是可以在風雨之前犯錯的;可從那一刻開始,再沒有人能再為他遮風擋雨了;相反,他必須強壯起來,強健到足以為他的國家遮風擋雨。”

“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但所有人都要依靠他。而一個被所有人依靠的人,當然是不能有任何一點錯誤的。”

王教授的神情頗為平靜,語氣也並沒有什麼起伏。他當然對導師的往事記憶猶新,但卻未必能有那麼深刻的共情了。三十餘年前國內的技術或許還頗有落後,但已絕不是往昔空白如紙的時候;他與他的師兄弟當然經曆過艱苦的磨礪,但再也體會不到那種獨身一人支撐起整個行業的孤寂與惶恐。畢竟,無論探索到一步,總已經有人為他們奠定基礎、鋪平道路,遮擋住漫天遍日的風雨了。

就連他們的導師,那顆曾經為自己的國家遮風擋雨數十年的老樹,在又一次提起這鄭重的贈言時,心理也與過去大不相同了;與其

說是諄諄教誨什麼,倒不如說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隻是順口向親近弟子交代一番往事而已。

……不過,話總在對景的時候才格外能引起共鳴。想必張相公仔細聽來,難免會有不一樣的心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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