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後世談(六)(2 / 2)

論這一套,從李先生以降,哪個領導不熟悉?大乾快上,奮勇爭先,無怪乎幾個月不到,就能抓出上萬的牛鬼蛇神!

正因為太過熟悉於這一套,所以氣氛就格外奇特了。如此沉寂片刻,徐局長忽然開口:

“尋常人等未必通曉大唐律法,由士卒檢舉揭發,是不是有些妨礙呢?”

皇帝尚未作答,翻閱資料的張主任出聲了:

“人心是非善惡,總也是有一杆秤的。就算不知道大唐律法,基本的良心還是要講的嘛。這又不是建設法治大唐,隻要開誠布公,不被少數人利用;群眾能發揮主動性,我看也很好。”

李先生咳嗽了一聲,但徐局長隻是微微一笑:

“當然是要發動群眾的。但審判牽涉到的畢竟是國家的暴力機器,貿然讓沒有經過訓練的一般人參與暴力機器的運作,是不是會導致暴力的擴大化呢?我的這一點意見,請大家參詳。”

李先生徒勞的再咳嗽了一聲,又叫人再來添茶,卻對氣氛毫無幫助;添水休會期間,分列兩排的領導們以眼觀鼻,神色不動,而林貌抬起了頭來,茫然四望——就連他都意識到話鋒似乎不太對頭了。

在這難捱而默然的三分鐘後,坐在皇帝身側的皇後款款起身,笑意盈盈:

“我倒忘了,昨日早起時幾個孩子身子都有些不適,約了醫生到家裡看過一回,說是懷疑有什麼‘傳染病’,要請父母一起做檢查的。現在時辰也到了,不如陛下陪我去

看一看?也隻有那麼一會的功夫(),等諸位喝完茶再來。

話音未落?()?[(),皇帝立刻站起,先看了李先生一眼,而後點頭向各位表示歉意,快步退出帳篷。林貌正欲起身跟隨,從身側走過的長孫皇後卻不動聲色,在他肩頭按了一按——林貌好歹也是在朝廷中吃過見過,立刻明白了皇後的意思,於是再次坐下,默不作聲。

顯然,如果會議中真有什麼矛盾,那一旦發言者與皇帝直接衝突,局麵便難以收拾;還不如趁機退出,先讓無傷大雅的林長史聽一聽風聲再說。

似乎也就是等著這麼一個機會,添完一輪茶水之後,徐局長再次開口:

“發動群眾介入暴力機器,其中的種種教訓,我們都應該是清楚的。”

張主任很客氣:“請局長指教。”

“擴大化的問題嘛。”徐局長說:“關中數州之地,一個月能揪出大幾萬的牛鬼蛇神?難道真個是洪洞縣裡無好人了?這其中恐怕免不了冤假錯案吧?”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具體有沒有冤假錯案,要等一線的報告,我們在座的各位,誰也不清楚情況嘛。”張主任輕言細語:“至於‘洪洞縣內無好人’,我倒是想解釋一一。我碩士論文做滿清以來的農村問題,在地方誌中可以發現一個很明顯的趨勢。在鹹豐、道光之前,地方上是記載過不少樂善好施、修橋補路的‘某善人’的,口碑也很不錯。當然,這些大多也是塗脂抹粉,邀買人心,有很大的欺騙性;但到近代以後,就連這樣邀買人心,願意裝上一裝的人也沒有了,地方的鄉紳,幾乎是實實在在的土豪劣紳、率獸食人……”

她停了一停,又道:

“歸根到底,在秩序尚且穩定的時候,豪族為了維持長久的地位,有塗脂抹粉的現實需要,願意花錢收買;但在秩序崩壞的亂世,再多的財富也是朝不保夕,與其花錢維護虛無縹緲的名聲,倒不如竭澤而漁,將地方搜刮乾淨,再躲進租界逍遙。這種時候,越抹不下麵子的士紳消失的越快,所謂劣幣驅逐良幣,最後當然隻有土豪劣紳,才能在叢林社會生存下來。”

“如果幾十年的戰亂,就可以把地方摧殘為叢林社會,南北朝亂了幾百年,恐怕結果不會好到哪裡去吧?”

在朝代更迭如走馬,秩序徹底崩壞瓦解的時代,真的有什麼善良而無辜的靈物能幸存下來嗎?

這個質問非常有力,有力到徐局長都稍稍沉默。而林貌在旁聽得清清楚楚,卻不由睜大了眼睛——他完全明白了,這場會議看似風平浪靜,其下卻搞不好還有點暗流湧動的意見衝突。

無怪乎這一次會麵的陣仗搞得這麼大,他一開始還以為隻是大家被電文刺激,都想來見一見皇帝陛下;但現在看來,怕不是內部暫時難以達成一致,不能不搞個集體會議出來。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大手子倒抽一口涼氣,立刻有了如坐針氈且如芒在背的痛苦。可以事態的發展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坐在長桌另一頭的某位王會長接話了:

“大規模使用暴力,必然帶來暴

() 力的泛濫,最後也將反噬群眾自身。這也是有過慘痛教訓的。張主任,這樣的暴力外溢,你又作何見解呢?”

張主任難以察覺的皺了皺眉,終於回答:

“我當然堅決反對暴力外溢。”

雖然這樣的問題沒有什麼輾轉騰挪的可能,但直接回答反對,卻無異於否認了自己立論的根基。王會長稍稍有些驚訝,但還未來得及說話,張主任便再次開口了:

“我之所以反對,是因為我是生活在現在這個秩序下的人。”她環視左右:“我一十四歲曆史係碩士畢業,參加殷墟的考古發掘工作;一十八歲讀語言方向的在職研究生,三十一歲被調入敦煌曆史科學院,參與敦煌考古,以及隨代表團出訪,努力追索流失的文物;三十三歲被借調入這裡,和大家共事十年,一步步走到今天。這一十年來,我都生活在一個和平、穩定、沒有太大動蕩的秩序裡,我這一輩子遇到的最大的無禮與冒犯,也就是外國人蠻不講理的冒犯。這樣一步步走來,我的世界觀當然不可能接受暴力泛濫。”

王會長淡淡道:“也不止張主任是這樣吧。在座的哪一位,又真正經曆過動蕩呢?”

“所以我們的三觀都是一致的。”張主任含笑道:“我們都反對暴力,反對殺戮,反對動蕩,要維係秩序。但我請大家注意一點:秩序從來不是憑空建立的;抽象的維護秩序,就純粹是搞形而上學。”

“政治學上說,偉大的革命一旦成功,就會消滅自身的合法性。偉大的變革是在渾濁肮臟、完全無法維係的舊社會中誕生的,它的曆程中也就不能不沾染著過往時代的汙穢,乃至於血腥。可一旦它成功的清掃以往的汙濁,建立起嶄新的世界,那麼新世界的胞胎回望過往,就萬難接受變革中的血汙。後來者無法共情變革中所麵臨的恐怖,卻又很難諒解變革不可避免的錯誤;於是它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麵。”

“而現在,我們能安然坐在這裡,我們能取得一切的成就,都是因為我們是一場偉大變革的孩子。這場變革如此之成功,以至於大家漸漸疏離了它,很難再與它共情。革·命的孩子無法再理解革·命,這大概算曆史唯物主義的一部分,所謂事物的螺旋發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張主任平靜道:“舊時代的恐怖已經被革·命清掃入陳紙堆了,新一代要團結一致向前看,這當然是正確的決策。但無論如何,我們總不該忘記組織的初心。”

她停了一停:

“放縱暴力當然是錯誤,可以偉大變革之後,穩定秩序下形成的三觀來臧否尚未被清理的舊時代,又是否合適呢?我不能決斷,也隻有請大家定奪。”

眾人一時無言,林貌卻不覺扭動了一下身體。他算是看出來了,在這場暗流洶湧的會議之中,楊局長、王會長等應該算中正平和的保守派,而張主任言語溫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激進派——而現在保守派與激進派之爭,顯然是各不相讓,難分高下,以至於連李先生都難以決斷了!

在短暫的冷場後,徐局長終於歎息了一聲。

“張主任辯才無礙,我遠不能及。”他道:“不過,殺戮太多,波及的無辜者太多,總是不太好的。事物總會走向它的反麵,大家應該也都記得那句話:人頭不是韭菜,割掉了是長不出來的。歸根到底,總不能靠殺人來統禦天下!”

這句話同樣有力,即使張主任全程應對得宜,此時也不由微微噎住了。坐在她身側的幾位彼此對視,大概是想出聲支援一下,但主持會議的李先生及時發話:

“一時也爭不出個調子來,大家還是歇一歇再說吧,我們調整一下議程,先把後麵的事談完如何?”

眼見無人反對,他點一點頭:

“大家休息一下吧,我先和皇帝陛下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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