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2 / 2)

顧惟視線掠過外麵。

彩裳繪聲繪色的在宋衍耳邊悄悄說了許久,說什麼?這般做賊心虛的模樣,莫不是關於他的事情?

顧惟眼底浮現一絲譏誚之意。

這段時日的相處,顧惟不否認,宋衍許是關心他的,但是這又如何呢?

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

顧惟這一生也不是沒有被關心過,但這些可笑的關心,經不起任何風雨,脆弱的不堪一擊。

他的母親應當是愛他的,否則不會生下他,在他遙遠模糊的記憶中,母親總是鬱鬱寡歡,雖然喜怒無常,時而會複雜的看著他,時而又抱著他無語淚流,他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但是……那時候的他,隻要在母親身邊就好了,可是忽然有一天醒來,母親上吊自-殺了。

她無法麵對這樣的世界,覺得痛苦,所以獨自一人離開了。

她不願為他活下來。

她也沒有那麼愛他。

他被一個人孤零零遺棄在這個世界。

至於他的父親,一年也來不上一次,每次過來,態度都十分冷漠,而母親同樣如此,後來父親就不再來了。

直到母親死了,父親都沒有來看過一眼。

他困在那個小小的院子裡,看著母親的屍體慢慢腐爛……再一次見到父親,是在父親的新婚喜宴上。

那一日顧府大喜,護院喝醉了酒,疏於看守,他偷偷逃了出去,看到父親一身鮮豔的紅,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笑的春風得意。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笑容。

他很快就被抓回了那個院子,母親發臭的屍體終於被帶走,門口的護院也看的更緊。

仆從最是會看人眼色,自然不能讓他擾了老爺大喜。

寒冬臘月,他蜷縮在冰冷的屋子裡,三天都沒人送飯了,這裡沒有任何吃的東西,連取暖的柴火都沒有,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最後,是母親的丫鬟將腦袋磕破了血,說老爺大喜死人不吉利,才終於懇求人送了吃食過來。

她是當年母親從安陽城救回來的,對母親忠心耿耿,在這個冷漠的顧家,隻有她願意留在這荒僻院落。

他看著她麵對刁難,一次次跪在彆人的麵前,一次次帶著傷回來,他們吃著殘羹剩飯,在這個小院裡苟延殘喘。

他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帶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金銀細軟回來了,她換了一身乾淨的新衣服,清秀娟麗的麵容稍加妝點,如同春日盛開的花瓣。

這是他見過她最美的一麵,也是見過她的最後一麵。

她告訴他,她要嫁人了。

她遇到一個愛她護她的夫君,願意帶她離開這裡,但是她帶不走他,因為他是顧家的大少爺。

她留下金銀細軟,對他溫柔囑咐,最後掩麵而泣,依依不舍的離開了他。

他隻是平靜的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不知為何,竟一點也不意外。

沒有誰理該陪他陷在這泥潭裡,不見天日。

又或許,他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一天。

從他母親離開的那一日。

就在等待著彆人離開他。

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七歲了,即便獨自一人,他也可以活下去了。

他會悄悄的從這裡爬出去,憊懶的護院根本發現不了,他會去廚房偷吃的,去豬圈撿餿飯剩菜……儘管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活下去。

求生……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讓他可以在惡劣的環境裡存活下來。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又一日,他夜深人靜潛入廚房,卻沒有找到剩飯剩菜,空手而歸是常事,但他轉過身時……卻在轉角的不起眼處,看到一份油紙包著的,熱乎乎的包子。

他拿著包子佯裝離開,然後又悄悄潛回來,看到廚房掃灑的老仆出現在那裡,對著他離開的方向露出憐憫目光。

後來隔三差五的,他總能在這裡發現食物,有時候是包子,有時候是饅頭,有時候是糕點,極少的時候,還能有半隻燒雞。

那時候的他不懂何為憐憫與施舍,但既然這個人沒有要害他的意思,他就像是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會出沒在這裡拿走彆人給的食物。

他們從來沒有麵對麵說過一句話,一切就像是某種默契,也是這個老仆的偶爾善意,讓他在這個寒冬過得不那麼艱難。

一年過去。

春又來。

他像是往常一樣悄悄來到廚房,拿走角落裡的食物,因為餓了好幾日了,這次他吃的急了一點,然後突然開始腹部劇痛。

他蜷縮著身體摔倒在地上,聽到四周傳來腳步聲,被一群仆從團團圍住,他艱難的抬起頭。

看到了一個小男孩,男孩長的白白淨淨,穿金戴玉,胸前掛著長命鎖,身旁侍立著丫鬟仆從,男孩一雙黑眸明亮,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問旁邊的丫鬟:這就是那個賤種?

丫鬟說是。

男孩稚嫩臉龐露出厭惡之色,像是看了什麼臟東西一般,他說:手腳這麼不乾淨,說不定真是魔族孽種,這種人,憑什麼做我的兄長。

疼痛讓他臉色發白,但他沒有什麼表情,隻是默默看著男孩。

男孩大約不喜歡他這樣子,露出惡劣的眼神,語氣稚氣天真的道:該怎麼給你一點教訓呢?我知道了,來人啊,把那個老家夥帶上來。

老仆被人押送上來。

男孩道:像你這種監守自盜的賤奴,本來我們顧家是不能留的,但念在你可能是被蠱惑了,現在給你將功贖罪的機會。你親自去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自己錯了,我就放過你。

棍子被塞到老仆手裡。

顧惟黑眸古井無波,看著老仆走過來。

老仆隻猶豫了一會兒,就舉起了棍子,重重的打了下來。

他被下了毒動彈不得,無法反抗,隻能任由棍棒打在他的身上,他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腥甜從喉嚨不住的往上湧,每一棍子,都仿佛要將他打入更深的塵埃。

老仆一邊打一邊勸:你快給少爺認個錯吧。

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他隻是想活下去,活著難道也是錯嗎?

鮮血從額頭流下來,蔓延到眼中,視線變的灰暗模糊,整個世界都像是紅色,真是美麗的顏色啊……他輕輕笑了一聲。

落下的棍子一次比一次重。

就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看到有人上來阻攔,說萬一真打死了不好交代,傳出去對顧府名聲也不好,反正他這樣子,看起來也活不了多久,到時候就說是病死的好了。

他隱約看到,老仆對男孩露出諂媚的表情,連連哀求,說自己真的儘力了,都是這賤種太倔了,他也是一時心軟才被迷惑,以後再也不敢了,千萬不要將他趕出去。

從始至終,老仆都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他閉上眼睛,再聽不到那些嘈雜的聲音,耳邊終於清淨了。

也許這次真的就要死了……

也好。

他當時一瞬間產生這樣的念頭。

但可悲的是,他又醒了過來,他的命真是太硬了,連這樣都沒有死。

真遺憾啊,讓那些想他死的人失望了……

而他也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要沉溺於任何虛無的情感之中,不要將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因為這些可笑的情感,在現實麵前都脆弱的不堪一擊。

最終,他們都會為了各種原因舍棄他。

而宋衍,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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