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2)

明寶斐然 三三娘 14674 字 4個月前

明明是人工呼吸的,因為她的拒絕,倒像是成了吻她的掌心。

她的手冰冷綿軟,掌心有冷汗殘留的潮意,如海邊的夜晚。

圍觀群眾沒見過瀕死的拒絕搶救的、缺氧的拒絕人工呼吸的,一時間都發出了如出一轍的“啊??”,就連目光也變得十分耐人尋味——

新鮮,是一心求死,還是跟他有仇?

向斐然很快從意外中回過神來,按下她的手,“憋氣有效果,對麼?”

商明寶一愣,她本來就想解釋的,奈何沒力氣說話。被他點破,她下巴極輕微地點了點,一邊想:腦子怎麼這麼好使?

向斐然仍然保持半跪的姿勢,與她交握的手也沒有鬆開。

“救護車馬上就到——彆說話,聽我說,我會一直注意著你,你不會有事。如果你能清楚地聽明白我的話,你就彎彎手指告訴我。”

商明寶果然彎了彎手指。

他的目光始終看著她的瞳孔和唇色,“你會沒事,相不相信你自己?”

充滿涼意的指腹再度在他掌心輕如羽毛地蹭過。

商明寶直到後來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向斐然一直在跟她說話,在這短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他講的比他們認識的這半周還多。

救護車的尖銳鳴笛由遠及近,破開午後車潮。

江堤不是行車道,車子隻能在最靠近的路口停下,男同學這時候總算靠譜了一回,主動跑去領路。擔架車飛速到了跟前,醫生跪地檢查體征,邊問:“什麼情況?”

向斐然的目光遞給男生,男生瞬間如被老師點名般立正站好,一五一十地彙報。

“最高時心率達到了兩百三十九,”向斐然補充細節:“伴有四肢無力、呼吸困難、出汗、無法說話的表現。”

醫護和司機將人合力抬上擔架後先行一步,醫生問:“誰是家屬?誰跟車?隻能上一個。”

雖然問著“誰”,但他明顯是看著向斐然說的。向斐然頷首,上前一步:“家屬不在,我是她朋友。”

男同學不覺得被他搶了位子,隻長鬆了一口氣,暗自慶幸不必擔大責。但出於基本的良心和善良,他抹了抹汗,十分懂事地問:“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向斐然加上他的微信,瞥他一眼:“買一束花,好好給你女朋友道歉。”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道歉?道什麼歉?

男同學一頭霧水,但迫於眼前男人的氣質太冷酷,他一個字都沒敢多說,硬著頭皮連連點頭說“好的好的”。

上了救護車廂,商明寶身上已經貼上了電極片、蓋上了毯子。在醫護綠色製服的環繞下,她闔著眼,蒼白寧靜得宛如一束純白洋桔梗。

護士安撫:“她沒有生命危險,你不用太擔心,先把病人的身份證號給我掛號。”

身份證方隨寧肯定是不知道的,向斐然想了想,打給了他的小姑,也就是方隨寧媽媽。一來二去,想當然驚動到了香港那邊。

商明寶意識清醒地聽著向斐然打了數通電話,最後一則通話時,對麵的開場白是:“我是商明寶的大哥,我會來處理一切。”

完了。怎麼是大哥?商明寶絕望地閉上了眼,本就十分詭異的心電圖又雪上加霜了幾分。

120急救遵循就近原則,容不得挑三揀四,因此最後商明寶被拉進的是一家公立二甲醫院。這家醫院服務周圍十幾個老破小社區,處處透露出一股年久失修的氣味,且人滿為患。急救門診所在的那條走廊上,就地坐滿了病患家屬。

被推了藥後,商明寶被安置到了觀察室內。這是一間並排放了兩張床的病房,中間以百褶簾為遮擋。此刻簾子是展開狀態,證明另一床有人。

護士給商明寶插上氧氣鼻管和心電監護儀,輕聲交代道:“她現在還沒恢複,不要氣她,不要讓病人有情緒波動,最好保持平躺。”

護士一走,小小病房陷入安靜中。商明寶合衣而躺,臉色稍緩,有了人色。

過了一小會,另一個護士自門口路過,探身交代道:“家屬彆玩手機,把病人靴子脫了,會舒服點。”

病房內的兩人同時:“……”

她一說,向斐然才關注到這個細節,一句話也沒說就把手機裡的文獻退掉,站起身。

商明寶也睜開了眼睛,虛弱地:“不用……!”

因為太虛弱,所以“!”得很不明顯,聽上去像是客氣客氣。

向斐然看一眼心電監護儀。心率又上去了一點,護士果然沒有胡說八道,這靴子看來非脫不可。

他現在有點後悔沒讓她男朋友跟車了。

商明寶忽閃著眼睫,眼看著向斐然靠近床尾,彎下腰,寬大手掌隔靴握住她的小腿。

動作卡了數秒,他臉色不太好看地勾勾兩指:“自己把腿垂下來。”

商明寶手足無措:“啊?”

向斐然麵色板得近乎於冷酷了:“裙子,不方便。”

商明寶:“哦、哦……”

雖然腿還麻著,但在向斐然的借力下,她終於順利把腿往床沿垂了一些。

長筒夏靴雖然是羊皮的,很軟,但沒有拉鏈。向斐然嘗試扯了一下,沒扯動,隻好半蹲下身,將她的腿半抬起托在懷裡。

商明寶驚慌失策,掙紮著要坐起來的同時蹦出綿軟的一句白話:“唔好咁啊……”

心跳怎麼又上一百七了!

向斐然瞥一眼,以為她是因為這些動作影響,說:“躺著彆動,交給我。”

藍色擋簾動了一動,隔壁床破了頭的大叔冒著紗布滲血的危險也要探出個腦袋尖:倒要看看這兩個東西在搞什麼名堂……哦脫鞋啊。

毫不容易折騰好,商明寶筆挺挺地躺好,將被子默默地、一寸一寸地拉過下頦、嘴巴、鼻尖,最後蓋過眼睛。

呼吸和薄汗混著心跳,蒸騰著她滾燙的臉。

隔著被子,她不太能聽到被子外的動靜了,並不知道向斐然走到了病房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去自動販賣機那兒買了瓶水,渴極了似的灌了小半瓶。

回來後,他把她被角拉下,像是十分不解風情地說:“彆悶死了。”

黑發下,她戴了一隻銀色耳夾的耳朵蒼白而小巧。那是一隻像是芭蕾舞鞋綁帶的耳飾,交叉地環著她的耳骨,並在耳垂那裡垂下一隻蝴蝶結。

向斐然看了很多眼,沒問她要不要把耳夾摘下,可以躺得舒服點。

他不想她發現他的目光曾為她的耳停留。

商明寶小睡了半個鐘,在這期間,隔壁床的大叔走了,又躺進來一個破了腦袋的。商明寶轉醒過來,精力恢複稍許,第一反應是翕動鼻翼,而後便作勢要翻身下床。

向斐然當機立斷按住她:“乾什麼?”

商明寶可憐兮兮:“……”

“什麼?”她聲音莫名放得很輕,向斐然沒聽清,隻好俯過身去,在社交安全界限內儘可能地將貼近她唇邊。

這回聽清了,商明寶說:“臭。”

“臭——”還沒問出口,嘴巴就又被商明寶捂住。

小姑娘眉頭緊蹙,神情為難且緊張,目光一個勁地往旁邊病床上示意。

向斐然瞥了一眼,簾子未曾遮擋的床尾,一雙穿黑襪的腳。

短途出行隻座賓利長途飛行隻坐私人飛機的大小姐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這比室上速要她命多了!

向斐然想了想,俯下身湊近,用隻有她聽得到的低音量問:“幫你問問換病房?”

商明寶矜持地稍點了下頭。

過了數分鐘去而複返,向斐然在她床頭半蹲下,仍是耳語的音量:“問過了,沒有空床,不能換。”

他也沒辦法跟商明寶說克服一下,這隻是區級二甲公立,沒有金光閃閃的魔法,生老病死以最本質的麵目不著粉飾地出現在這裡——這樣的道理大約不在眼前這位小姐已知的世界運行經驗內,人無法克服認知之外的困境。

“那怎麼辦?”商明寶小聲問,視線自他的眼睛下移,掠過鼻尖、嘴唇和喉結後,停在他黑色T恤的領口。

向斐然:“看我乾什麼?”

商明寶不知道是睡昏了還是供氧過剩,腦子一抽說:“你衣服香的。”

“……”

“你穿了幾件?”

向斐然:“你覺得呢?”

大夏天三十七八的氣溫,高於四十的地麵溫度,乾站著都能冒汗的季節,他還能穿幾件?

商明寶抿了抿唇,不做聲了。她總不能讓他脫掉給她。

“再忍一忍。”

“他就走了?”商明寶眼睛亮起。

“你就嗅覺疲勞了。”

“……”

拜托。

委屈之下,她繞了一縷頭發到鼻前,如此一來,呼吸的好歹是自己的發香。沒消停一會,心電圖又顯異端,商明寶失聲:“你剛剛把我放地上了!頭發是臟的!”

“小姐,隻是水泥地而已。”

“天啊,水泥地!”

甚至不是意大利進口大理石——或者退而求其次國產!

向斐然撫了一下額,覺得需要重新調整對這位小姐的認識。

“當時情況緊急,就算是蓋滿腐殖質爬滿螞蟻趴著螞蟥的泥地,我也會把你立刻放下。”

商明寶被他一連串正常人不會用的形容驚呆了,臉上血色全無:“真有那種時候我寧願痛死!”

向斐然目光垂斂,停頓一瞬,認真地說:“商明寶,活著很好。彆說這種話,即使是玩笑。”

商明寶怔了一下,心裡的弦發出一聲輕微的錚音。

“我當然知道活著很好……”她聲音輕輕的,尾音幾乎消弭。

她知道活著很好,她當然知道。

沒有人比從小就生活在死亡陰影中人更知道活著的好。雖然她的私人醫生一再保證室上速不會死,致死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沒人知道心絞痛毫無預兆降臨時那一瞬間的冰冷和恐懼。

是的,不會死,但好像要死的感覺那麼如真迫切,以至於她從八歲以來,就一直活在隨時都會死掉的噩夢中。

商明寶微末地露出乖順笑意,似乎有話要說,但向斐然以為她後麵又跟著什麼不吉利的東西,乾脆地捂住了她嘴:“閉嘴,休息。”

他手很大,能掩她小半張臉。

香的。

商明寶懵懂地輕眨了下眼,雙手齊上扣住他手腕,不讓他拿走了。

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被他的掌心阻隔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和的、此前從未聞過的肌膚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