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1 / 2)

明寶斐然 三三娘 11536 字 5個月前

因為是第一次在如此高的海拔露營,商明寶睡得並不好,太陽穴和後腦勺又開始鈍痛。覺得睡了漫長的一覺,睜開眼後卻發現月至中空,才不過午夜。

如此複睡複醒,直到清早時被紮西悠揚的吆喝聲喚醒。

商明寶摘下耳塞和眼罩,才發現身邊睡袋已空。她躺了一會兒後,翻身坐起,將衣服一件件穿上。

內帳門已被向斐然卷起,商明寶拉下外帳的拉鏈,將身體探了出去——如此不設防地,這世界的畫麵讓她吃了一驚。

朝日還未爬過山肩照到這裡,空曠的穀地被天的亮色塗抹,清晨獨有的藍彌漫在山體,白色凝霜覆蓋草尖與嶙峋岩石。第一口呼吸到氣息是極其凜冽的,幾乎要凍傷脆弱的鼻腔,在青草味的潮濕中,自木屋冒出的柴火味宛如香水中凸顯的後調。

明黃色的帳篷門在微風中蕩過商明寶目不轉睛的雙眼。

這裡不聞鳥鳴,天地間隻餘紮西悠長的吆喝,是藏語,商明寶聽不懂。她跪在帳篷門間,像隻冒頭的地鼠,問紮西:“你在唱什麼?”

紮西“嘢”了一聲,這小姑娘,還以為他在唱山歌。

“達魯丟了,我在叫它!”紮西扯著嗓子回。

商明寶吃了一驚,為那頭小騾子緊張起來,連忙蹬進登山靴,一邊走一邊勾上鞋後跟,問:“是不是被野獸叼走了?”

“哦,不是。”紮西認真解釋,“是貪吃跑遠了。”

商明寶:“……”

工作帳篷裡,暖風機的運轉聲嗡嗡,烘著標本夾。她鑽進去,果然看見向斐然在蛋卷桌上提筆寫著什麼,鼻梁上架著眼鏡。

“醒了?”又寫了兩行後,向斐然才放下筆,抬眸望向她。

早上風冷,最是容易被吹頭痛的時刻,他把自己的冷帽給商明寶戴上,“昨晚上睡得怎麼樣?”

商明寶搖搖頭,“醒了好幾次,頭好痛。”

她說完,趴下身,從背後圈抱住向斐然的脖子。還沒刷牙,便隻在他臉側親了一下。

向斐然僵了一下,剛剛還提筆寫字的手此刻指節蜷著,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

從沒想過,在野外工作的清晨,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啟。

隔了一會,他才將掌心貼上商明寶的手臂,似乎很淡然地說:“過來,我給你按按。”

商明寶在他旁邊的戶外折疊椅上坐下,兩手揣在衣兜裡,背對向他。向斐然的指腹揉按上頸後.穴位時,她頭皮一麻,貓似地哼喚了一聲。按著按著,向斐然一手橫過她腰間,一手攬她肩,將她抱進懷裡。

他臉埋在商明寶的頸窩。這裡該有一句“我愛你”的,但他沒說話,而是就這樣無聲地抱了她很久,直到達魯的鈴鐺聲穿過曠野重返。

今天的行程很短,隻有三公裡,但采集任務卻很重,走的都是野路——或者說乾脆便沒有路。

商明寶拍照越來越得心應手,效率和出片質量都比昨天有很大長進。

她不僅記錄向斐然要求她拍攝的植物,也拍攝自己感興趣的。

當晚,在整理標本的向斐然的身邊,她在筆記本上寫下今天的植物:紫苑,高山大戟,高山豆,圓穗蓼,刺葉高山櫟,灰背杜鵑,小葉栒子、腺毛唐鬆草,星狀雪兔子,小葉金露梅,肋柱花。

太多了。

她一一對應照片,誌向並不在於要記得入眼的一切,而隻記錄自己喜歡的植物。

“終於見到了第一株龍膽科的植物,奇怪的名字:肋柱花,但3月還不是它的花期。從斐然哥哥的相冊裡看到了它開花的樣子,低飽和的藍紫色,深藍色的縱脈紋比畫家的線條更流暢。”

“腺毛唐鬆草,有一股亭亭玉立的可愛,每一棵都很認真地長在岩石和山坡下。”

“星狀雪兔子(未開花),從斐然哥哥的相冊裡得知是紫紅色的伏地蓮座,在草甸裡美麗潦草且張牙舞爪。”

“小葉栒子(未開花),蓬勃的枝條與小葉和岩石相得益彰。原來早就在庭院裡跟它見過。”

“小葉金露梅(未開花),黃色的五瓣圓花,好標準,標準得像每一個小朋友會畫下的人生中的第一朵花。”

……

這些生長在高山上的植物,往往低矮或乾脆貼地生長,為了詳實地記錄下它們的細節,手持微距鏡頭的商明寶由站立至蹲下,由蹲下至匍匐,由匍匐到趴下。

近一點,再近一點。

看到花瓣上的絨毛,看到葉緣上的鋸齒,看到花粉的蓬鬆或黏稠。

因為頭痛,也曾感到目眩恍惚,隻好就地翻倒躺下,從亭亭玉立、隻有十公分高的唐鬆草的視野看到天空、樹木與飛鳥。

一輩子的小矮子,還長這麼認真。有無羨慕過頭頂那些冷杉與鬆柏的巍峨呢?但是與地錢、苔蘚、菌類作伴的風景,它卻比冷杉看得清楚。

一天的拍攝下來,商明寶的黑色衝鋒衣褲都成了灰黃的,前胸、膝蓋和兩個肘彎都被砂石和泥土磨進了土色,回到營地後,她站在水渠邊洗了很久也沒洗出,隻好作罷。

日落前,向斐然帶她穿過野徑、翻過山坡,來到高山湖泊旁。

正是枯水期,湖的麵積大大縮水,露出淤泥與石塊。踩著大小不一的岩石,來到湖畔林後,看到一條被藏在這裡的獨木舟。

他們泛舟湖上,黃昏的霞光下,天藍雲白,山影投在湖心。船槳攪動水聲的嘩啦聲如此靜謐,直至水最深處,槳聲停了,他們仰倒在獨木舟上,在暖風中睡了很短的一覺。

在向斐然懷裡,她不害怕船翻。

在後來因為這些經曆而拓展起來的中,商明寶找到了一句話:

「在那些季節裡我成長起來,就像玉米在夜間生長一樣。」

那是《瓦爾登湖》裡句子,商明寶摘抄下來,寫在那本被她越用越厚的筆記本的扉頁。如果翻開她的筆記本,我們會看到她從一個陪男朋友玩票的少女,成長為有自己主心骨與目的的野外考察者的痕跡。那是字跡、畫筆與

塗改,風霜、露水與泥土所留在紙張上的歲月。

商明寶在每一種植物旁都配上了手繪速寫,起初,她隻當是晚上入睡前的調劑,潦草而稚嫩地畫幾筆,沒有重點、沒有解剖。後來,在向斐然教她科學畫的畫畫技法後,她融會貫通,逐漸有了自己的特色。

她尤為關注花與葉的紋路,那些濃淡的相間與優美曲線,以及樹乾因樹皮不同的剝落方式而形成的獨特紋理、葉柄凋零後在枝條上留下的葉痕。

當然,在後來陪伴向斐然的一次次有關生物多樣性的樣方調查中,她也特彆仔細地記錄了不同植物組成群落的方式,藤與葉的纏繞,花與枝的點綴。

兒時學得她形憊意懶猛打哈欠的繪畫,成為了商明寶記錄的工具,她從不求畫得多精美,而隻為記錄讓她靈感一現的細節。

這些成為她後來進行珠寶設計與鑲嵌的美學來源。

在那些有向斐然的季節裡,她成長起來,就像玉米在夜間生長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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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考察的最後一個下午,紮西要帶向斐然去找那片提前開放的華麗龍膽。

商明寶一邊烤著火,一邊問:“到底有多華麗?”

她早就想問了,忍了好久。到底多華麗,連紮西都忍不住用上這麼書麵形容詞!

向斐然被她問得一怔,失笑著略搖了搖頭:“是學名叫華麗龍膽,不是指一片華麗的龍膽。”

商明寶:“……”

她忽然突發奇想:“那可不可以有一個叫明寶龍膽的?”

明寶龍膽……聽上去像是遊戲裡吃下去能讓人起死回生的特級藥。

“理論不可以,因為植物的命名要嚴格遵循林奈雙名法的規則。”

林奈雙名法商明寶是知道的,但是她聽出他還有後文,雀躍起來:“但是呢?”

“但是,一,也許可以成為某種龍膽的園藝名,你可以理解為藝名,譬如某種龍膽屬花卉終於實現了園藝馴化與人工培植,大範圍進入園藝種植,人們也許會為它擬一個好聽的藝名。就像虞美人原本是雜草,被馴化栽培後,有了不同的花色和名字,比如維多利亞公主、佩基小姐、雪莉。”

這是新知識,不僅商明寶目不轉睛,就連紮西也聽得津津有味。

“二呢?”商明寶問。

“如果一定想成為學名,有兩種方式,成為某種新種的發布人,那麼你的姓名可以作為種加詞後的後綴,但這種方式隻會體現在完全的拉丁文學名後,在中文表述中不會帶到。”

商明寶舉手:“那斐然哥哥,你之前發了那麼多新種?”

向斐然頷首肯定:“你可以在那些新種的拉丁文名後看到我的姓名拚音後綴。”

商明寶訝然了一下:“從沒聽你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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