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鉞慢慢彎唇,揉了揉她腦瓜子,“誰也不敢打你。”明明是清和的語氣,卻莫名有一股霸氣,甚至是震懾力,“來,先坐下用膳。”
藏書閣的梢間不知何時換了一張寬桌,裴鉞坐在她對麵,宮人上前布菜,舒筠放下行囊側身去淨手,腦子裡還回旋著他剛剛的稱呼。
筠筠....
他怕是把她當個孩子了。
舒筠洗乾淨手坐好,雙頰紅彤彤的,滿懷歉意道,“七爺,我跟您賠個不是,初次見麵時跟您謊報了名姓,蘇是我母親的姓。”
初次?想把摘星閣的事給抹掉?
裴鉞意味深長看著她,“無妨,蘇筠筠也成。”
舒筠鬨了個大紅臉,捧著發燙的麵頰道,“我不叫蘇筠筠,不過有一回我娘親跟我爹爹賭氣,也給我取名叫蘇...”想起自己的乳名,舒筠說不出口,嗓音就這麼戛然而止。
裴鉞直勾勾看著她,“蘇什麼?”
舒筠垂下眸搖頭,“沒什麼,您用膳吧。”
裴鉞卻有了興致,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案,誘惑道,“你不說,明日又沒好吃的了。”帶著揶揄的口吻。
舒筠又氣又羞,嗔道,“您就不會換個彆的法子威脅?”
裴鉞展顏一笑,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開懷,跟這個小姑娘待在一處,令人愉悅,他一本正經問道,
“除了吃,你還在意什麼?你教教我,下回我便記住了。”
舒筠捧腹大笑,笑了一會兒,在他期待的注視下,懦聲道,
“我小字‘嬌嬌’。”
裴鉞念叨著這二字,“著實貼切。”
怪嬌氣的。
用完膳,裴鉞領著她在藏書閣轉了一圈,消過食,開始坐在窗台下的書案溫習功課。
裴鉞自詡聰慧,這世間沒什麼事能難倒他,教舒筠背書卻是令他屢屢受挫,這五篇文章,屬《滕王閣序》最難,《桃花源記》最好學,裴鉞替她挑了《桃花源記》,他先釋義,再帶著她背,他背一段她也複述一段,他停下來,她便不會了,隻用一雙迷人又無辜的眼望著他,
“我是不是太笨了。”
裴鉞看著委屈巴巴的小姑娘,捏著眉心,“你爹爹不是國子監司業麼,聽說對學子甚為嚴格。”
舒筠明白他言下之意,大言不慚道,“我爹爹嚴於待人,寬於待我。”
裴鉞笑出了聲,暗自思索法子。
直接插手學堂授課,違背他的原則,任由舒筠挨打,也做不到。
舒筠看著他頭疼的模樣,反而釋然了,將書冊收好塞入學囊,捧著麵頰望著他,“七爺,沒事的,打幾下就痛那麼一會會。”
不說還好,一說裴鉞越發不忍心。
晏明是個有脾氣的夫子,舒筠上回得罪了他,一尺之下去舒筠得哭,更何況背不出來要抽二十下,屆時那小嫩手必定是又紅又腫。
他仿佛已想象小姑娘哭哭啼啼跟他告狀的模樣。
“嬌嬌,你告訴我,你會背什麼?”
一聲“嬌嬌”喚得無比流暢而自然,舒筠心跳如鼓,躲開他認真的視線,雙臂垂下,苦思冥想自己會什麼。
時間一點點流逝,對麵的姑娘撓額一圈又一圈,就在裴鉞快要放棄的時候,舒筠忽然神色一亮,
“我想起來了。”她撫掌道,“我會背《畫略》。”
裴鉞一臉困惑,“畫略?恕我孤陋寡聞,這是什麼文章?”
舒筠嘿嘿一笑,“我寫給你。”
她撫袖抬筆,裴鉞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主動給她研墨。
裴鉞起先想瞧瞧她寫得是什麼文章,漸漸的為舒筠的神態所吸引,小姑娘每每提到讀書明麵上憊懶實則不自信,但此刻,她仿佛換了一個人,烏潤的眼眸熠熠生輝。
術業有專攻,不要輕易否定任何一個人。舒筠的興趣在作畫,正因為此,她能輕而易舉背下這篇文章,至於那些名賦,屬實為難她了。
待舒筠一氣嗬成寫就,裴鉞接了過來,入目的是一幅筆力奇峻的小楷,字跡無疑是極好的,文章更好,上啟魏晉,下至前朝,由宴會入手,介紹了古往今來丹青大師及他們的傳世名作,雖是一篇《畫略》,辭藻激昂,引經據典,文采斐然。
再看落款,寫著“少川先生”,裴鉞隱約聽人提起過,舒筠在一旁驕傲地答道,
“是我祖父,這篇文章乃我祖父所寫,祖父年少遊曆四海,踏遍山川,行至豫章滕王閣時有感,仿《滕王閣序》作《畫略》,拋磚引玉,引江南無數俊彥影從。此文原跡掛在我父親的書房,我自小隨父親畫畫,早已將此文背得滾瓜爛熟。”
她祖父是個極有才的男子,少中科舉,意氣風發,這輩子唯一耿懷之事便是遵父母之命娶了祖母,祖父與祖母話不投機,祖母精於算計,為祖父所不齒,放浪形骸的中年男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後來再也沒回來。
裴鉞細細研讀,自然品出裡頭懷才不遇之意,
“此文甚好。”
舒筠很高興。
“字也好。”
舒筠紅了臉。
裴鉞將宣紙攤開放在一旁晾乾墨跡,“贈予我?”
舒筠害羞地抬眼,“隻要您不嫌棄,我自是樂意的。”
裴鉞將書卷收好,著人送舒筠回儲秀宮,隨後回了禦書房,親筆將這篇文章寫下來,寫完之後丟給了劉奎,劉奎夜裡侍奉在外頭聽了個大概,心中有數,翌日晨起收通政司折子時,便多了一句嘴,
“去瞧瞧翰林院的晏夫子當值否,閒暇時讓他來一趟司禮監。”
劉奎話說的客氣,那頭晏明卻不敢怠慢,司禮監掌印何時主動尋過他,自然是屁顛屁顛趕來,劉奎招待他坐下,寒暄了幾句,問起英華殿的情形。
晏夫子見他神色溫和,心中擔憂擱下,“皇孫們都還算乖巧,公主們更不待言,要說調皮的嘛也有,幸在下官還算調度有序,暫時還未出亂子。”
劉奎詢問,要麼是太上皇發話,要麼是皇帝開了尊口,晏夫子不敢告狀也不敢吹噓,回的四平八穩。
劉奎頷首,“晏大人的本事咱家心中有數,否則當初也不會舉薦您去執掌學堂,對了,昨個兒咱家偶遇臨川王世子,小郡王嘟囔了幾句,好像今日午後夫子要檢查名篇背誦?”
晏夫子額角一抽,摸不準劉奎的意思,心中七上八下,“是有此事,”隨後說了緣故。
劉奎聽了臉上笑容不變,隻慢騰騰將裴鉞謄寫的那篇《畫略》給遞過去,
“您瞧瞧這篇文如何?”
晏夫子接過,一眼認出是天子筆跡,隻當是裴鉞所作,自然是誇得天上沒有,地下無雙,劉奎也不戳穿他,笑而不語,待晏夫子最後瞅了瞅落款,臉色微露尷尬。
劉奎再問,“夫子覺得此文如何?”
晏夫子這回語氣嚴肅許多,“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既如此,可堪為今日午後考較的名篇?”
晏夫子愣了愣,“可是,下官布置的課帖裡沒有這篇。”
劉奎盯著他的眼,
“你現在可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