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日, 住在東院的李家三子已然不會整日埋頭苦讀了,上午,三李兄弟反而在院子裡打太極拳, 讓身體都暖和起來。
忽有李鐸的書童來報, 三姑娘身邊的司棋姑娘來了,三李兄弟在廳堂相候。
就見一個十四歲上下的俏丫鬟帶著三個丫鬟提了東西進院來,朝他們福了福身。
“給三位表少爺請安。”
李鐸年紀最大, 忙道:“司棋姑娘快彆多禮。”
司棋道:“三位表少爺過幾日就要參加會試了,這神京二月天不比南邊。前些日子二姑娘,不, 王妃娘娘和三姑娘擔心表少爺是南邊來的, 隻怕不習慣春寒料峭。三姑娘特意選了些布和棉花, 帶著幾個丫鬟做了三條棉褲、貂毛袖套、半指的牛皮手套。”
李鈺微笑道:“其實我們兄弟三人在姑父家承蒙照料,一應用度都有不曾少了。表妹還考慮得如此細致,我等實在感激不儘。”
司棋命人將東西放在案上, 又道:“我們也隻從丫鬟那要到了表少爺的尺寸,也不知表少爺穿著合不合身。若有不合身的, 隻管找我們馬上改, 明兒一天還來得及。”
李銳忙說:“表妹給準備的, 斷沒有不合身的。我自小在廣西長大, 特彆怕冷, 這下有了表妹準備的棉褲和手套,進號舍也不怕了。”
司棋這才笑著告退了,李家兄弟取了棉褲、袖套、半指牛皮手套一看, 都不禁暗讚表妹們體貼溫柔。
下午時,賈赦和賈璉來看他們,他們倒是送上一些上好筆墨和名茶。在那號舍呆這麼多天, 吃喝拉撒都要自己在裡麵解決,一些細節上的東西就很重要了。
好的筆墨寫出的字好看又帶著特彆的墨香,能讓閱卷官也多喜歡一分;喝了茶有提神的作用,下筆時才能思維流暢。
三李謝了又謝,賈赦問他們如今準備得如何了,明天還要不要閉門苦讀。
李銳笑道:“閉門苦讀是早先的事兒,到了這些天再臨陣磨槍也遲了。這兩天該放鬆一些才是。”
賈赦鬆了口氣,說:“我看你們心態放鬆,我也安心了。這每年科考,那緊張到生病不起的人都不會少,還有些地方上舞弊考出來的舉人,到了會試號舍裡一看卷子直接暈過去的。”
其實賈代善早年也曾想要兩個兒子科考,賈赦不是吃那樣的苦的料,又有太子為依,襲爵人身份為仗,所以他早早就放棄走這條路了。
賈政同樣沒出息,他也直接弄到了監生名額,本要直接參加春闈,可是有一回考前幾天就緊張得一病不起。
還有一回倒進場了,還是下人去抬著回來的,自稱是天氣太冷,第二天就病了,影響了發揮,自然也落榜了。
賈珠的沒出息就不用另多敘述了。
李家兄弟不由得暗自好笑,李鈺說:“我們兄弟去考,能不能中是一回事,但不至於嚇暈了去。”
賈赦點了點頭:“你們都是好樣的,要是你姑母在世見了,不知有多高興。”
賈赦又轉開話題,說明天軒轅起和賈瓊三朝回門,府裡有家宴,要是不影響他們溫書就一道去坐坐。
李銳揖道:“王爺、王妃三朝回門家宴是何等盛況,姑父誠意邀請,我等還推辭,未免矯情了。”
“好好好,那就一起熱鬨吧。”
……
二月初八,三朝回門,榮國府是好一陣熱鬨。榮國府自賈代善去世之後,從未有如此之繁盛。
軒轅起和賈赦、賈敬、林如海、賈璉、賈珍、賈蓉、李氏三兄弟拚桌坐在一處。其他人不敢放肆,隻賈赦喝杯酒又要敘叨叨一句。
“我知道殿下疼愛包容瓊兒,可是一時疼愛是沒有用的,要一直疼愛才行。”
“殿下一定要答應我,不要讓瓊兒傷心難過。”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男人,可是我女兒一定要嫁個有情有義、真心真意的,不然我不甘心。”
賈赦顯然還沒有從女兒出嫁的事上緩過勁來,軒轅起初時不覺得有什麼,他一直這麼念,才不禁打斷他。
“嶽父!我知道了!英華是你的女兒,也是我妻子。我會永遠疼她愛她的,你放心。你舍不得她,你去王府小住,當我不在王府時你接她回娘家小住,這都沒有什麼。”
賈赦才來了精神:“真可以嗎?”
軒轅起才道:“父皇原是要我住宮裡的,英華不喜歡宮禁深嚴,我才跟父皇說要住王府。”
賈璉過來親自給軒轅起斟酒:“爹爹一時沒有適應,殿下見諒。”
……
女賓一席上,大家和樂,隻黛玉偷偷抹淚了。
賈母見了不禁說:“玉兒七歲來府裡,住了這些年,這就是她自個兒的家了。何苦又要她去金陵,她在那邊可一個伴兒都沒有。南北相隔,又得多少年才能相見,家裡可得多記掛呢。”
楊氏不由得尷尬,才說:“老太太莫要傷懷,但凡老爺回京述職,我們就跟了來,必來府上給老太太請安。實在是林家人丁單薄,大姑娘在老爺和我跟前住著也能熱些。”
賈母這時已然明白,她想的來日方長,讓黛玉和寶玉情投意合,黛玉非寶玉不嫁的謀劃是徹底成空了。賈母片刻間有些訕訕的。
賈瓊才忽然岔開話題說:“讓星華給大家彈一曲吧,妹妹在宮裡念書,琴技可又長進不少了。
楊氏也忙附和,奉承賈母:“老太太真是好福氣,家裡出了王妃這麼出眾的女兒,還有三姑娘這樣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可人兒。我們大姑娘也說,在府上日日與姐妹們念書,老太太這些年可費了多少心思呢。”
賈母隻得笑著,其實女學都是賈赦堅持要辦,而且要辦好的。原來按照她的脾性,養在身邊寵著,或者讓女孩子們跟著李紈讀點女四書,做些針黹就行了。
賈瑤隻得讓丫鬟備琴焚香,到了廳堂中央為大家撫琴。今天都是自家親戚,賈瑤顯身為大家撫琴也不會失了身份。
一曲古樸的《幽蘭》悠悠響起,曲意自有一番冷傲。曲聲似幽蘭靜靜地輕吐冷香,淡淡的,沁人心脾,悲而不怨,走向光明。
在場的幾乎都是行家,不由得心生向往。
軒轅起從不把除了賈瓊的少女看在眼裡,這時才打量這個妻子心念念的妹妹,不由暗想:瓊兒自是天仙之姿。可瓊兒的妹妹確實出眾,連皇家也難及的。
賈赦看著小女兒,微微驚訝:一直關注著大女兒,不知不覺溫柔不爭的小女兒其實也長大了。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四歲的在課堂上打磕睡,然後窩在他懷裡睡覺的娃娃了。
我的女兒……賈赦一想到小女兒將來也得“賠出去”隻覺不公平,憑什麼都得他賠本,這麼出眾的女兒都為彆人家養?
賈瑤一曲奏完了,賈敬一見賈赦的模樣:“赦弟,何事又讓你淚流滿麵?”
賈赦回神抹了抹老淚:“瑤兒也長大了……”
李鐸道:“姑父愛女之心,真讓人感動。”
賈赦歎道:“你們不曉得,我那時沒有太太,她們姨娘又去了,我從老太太院子裡抱去東院親自拉扯大。”
賈蓉逗趣道:“叔公教養女兒的能耐可比嬤嬤們都強。”
“嬤嬤哪及我?我事事親為,連她們進宮采選的禮儀規矩都是我親自教的。”
賈蓉撲哧一聲笑出來,原來賈蓉也聽說過賈赦曾經親自教導幾位姑姑宮廷禮儀,隻覺天下奇葩,這時本就有意說笑。沒成想賈赦一點也不以為恥,反而自己談起此事。
要是麵對尋常的女兒,賈赦定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前些年他又有李惠娘和賈瑚當精神寄托,他的心才變得溫柔起來。
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十年來,賈瓊等家人讓賈赦走到了另一個結局。
軒轅起捏了捏拳頭,免得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的麵笑話嶽父,那就顯得太過無禮了。
“嶽父,我敬你一杯。謝謝你教養娘子長大,又將她嫁給我。”
三朝回門不能留宿,到申時初,軒轅起、賈瓊就起駕告辭,各親戚們依依惜彆。賈瓊拉了黛玉道了珍重,抱了她好一會兒,才上了鑾輿。
初九日一早,賈瓊打發丹霞送了禮盒到林府送給黛玉。黛玉打開一看,是一套鳳羽頭飾,十個平安符,兩瓶給林如海和楊氏的丹丸。
黛玉帶著盒子上了馬車,三年前滿懷著對父親的不舍來京,如今又滿懷對舅舅一家的不舍回家。世間終無兩全法,世間也無不散的延席,她將來還要麵臨時與家人的再次分彆。
黛玉抱著賈瓊送的盒子悄悄落淚,楊氏瞧著這孩子心思純粹又鐘靈毓秀,不由得摟在懷裡憐愛。
“許明年老爺又要回京述職,大姑娘再隨老爺回來,便能再見麵了。明年若不來,後年也定要來了。”
……
二月初九不僅是林家人出發返回兩江的時間,也是春闈開考時間。本屆春闈是新皇登基後的第一屆,個個舉子摩拳擦掌,想要魚躍龍門。
二月中旬,春闈還未結束,軒轅起的婚假就結束了,他平日又得在京營駐著。像他這樣的人,實在看不過去一朝禁軍糜廢至將士們上不了馬背、打不開弓,或者箭駑、火銃等設備都生鏽。
賈瓊一人在家熟悉著宮中給派下來的太監宮女,家裡隻有兩個主子,所以軒轅起也沒有要太多的人,免得開支太大。
還有管灑掃、漿洗、廚房、製衣、倉庫、鑾輿儀仗、車馬的人,職權分明,都有正副管事。
賈瓊的生活起居都有丹霞、玄霜兩個大丫鬟和四個小丫鬟,平日差使自己的四家陪房也夠了,但是軒轅起還是在內府挑選兩個貼身服侍的總管太監、兩個總管女官、四個繡娘、兩個擅長做飯的廚子貼身服侍她。
賈瓊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然十分奢侈,實在有些浪費人力了。可是各家王府的王妃身邊的配製都有這麼多。其他王府的大小主子多,其他閒雜人員就更多了。
賈瓊看了府內人員的名單,在大殿外的廣場上見了所有侍候的下人頒布府裡的一些戒律規矩。
反正做得好有績效獎金,本職工作都做不好的就罰錢、警告,若犯戒律的就記過、驅除出府。
軒轅起去京營後的幾日,賈瓊也就在練一練功,寫一寫那部“經濟學研究”。如今也隻能將各要點的理論、概念加以完善校閱,她打算明年或者什麼時候能去手工業發達的南方走訪調研。
這日上午,宮裡太監來傳旨,皇後娘娘召她進宮去,她才扔下手邊的事,隻乘了鑾輿進宮去。
她住在外麵的好處之一就是不用每日晨昏定省。坐在轎裡時,她想起自剛進門後第二天敬茶入過宮後就沒有來過,實在是當下時代非常不合格的皇家兒媳婦。
她在家裡對賈赦和邢夫人就算不會每天去請安,平日逛也得逛到他們院子看看。相對於鳳姐嫁給賈璉後,對賈家的事儘心儘力,她撐起賈家半邊天,她確實不太合格。
一進移清殿暖閣,就見皇後歪在炕上,她還沒有請安,皇後就坐直了身子,衝她招了招手:“我的兒,快過來!”
賈瓊就略過了繁文縟節,走了過去:“母後,您哪不舒服嗎?”
穆氏拉了她的手在炕邊坐下,問起她近日起居,賈瓊一一說了。
宮女給她上了茶後,各自退下,穆氏才長歎了口氣,忽說:“你父親原是皇上身邊的舊人,皇上年輕時的事兒,你父親都清楚。”
賈瓊覺得她是有什麼事兒,隻謙道:“父皇要麵對的都是國家社稷大事,我爹爹什麼都不懂,也未必都明白父皇所關切的事。”
穆氏問道:“你爹爹知道你父皇還有一個女兒吧?”
賈瓊訝然,暗道:難不成是指秦可卿?
賈瓊並不用說謊,點頭:“幾年前聽說過,但我沒有見過。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母後如今怎麼又提起來了?”
穆氏輕輕搖了搖頭,說:“你父皇近日才對我提起來。這二十年前的老陳醋,我倒沒有什麼好喝的,隻是那個孩子年紀不小了,如今還沒有婆家。你父皇現在想接人回宮,還想早些給她指婚。”
賈瓊觀她神色卻不以為然,若是真的不在意,以皇後的為人斷不會對她提起來。
作為軒轅澤的患難發妻,軒轅澤解了圈禁後又納了側妃、嬪、良媛,還有幾個侍妾,可是皇後就從來不提她們。可是今兒反而提一句“二十年的老陳醋”,可見她是真的吃醋。
賈瓊知道秦可卿本人許沒有什麼惡意,她的事許多似是而非,但是她的母親好像叫荊幻兒,這讓賈瓊如梗在喉。
“母後是什麼想法?”
“你父皇剛登基,這事情要是被公開了,我怕不好聽。”
賈瓊暗道:母後果然在意的,如果是她,何止是在意呀。
賈瓊沉吟了一會兒,說:“也許父皇想認回女兒有彆的考量。”
“還能是什麼考量?”
賈瓊道:“如今父皇子嗣單薄,加上石貴妃的小公主也隻有三個孩子。或許父皇想認回女兒和親或聯姻。”
穆氏才來了精神:“和親?”
賈瓊沉吟一下,道:“從前皇爺爺接連兩次給子朔哥哥指婚蒙古公主和郡主,可見蒙古部族十分緊要,可兩回聯姻不成,也不能再給他指蒙古公主了。如今父皇沒有彆的孩子,會不會想到那位?”
穆氏心中的鬱氣稍解,若是認女兒回來去和親,她倒不反對了。
賈瓊心想:如果秦可卿真是警幻在人間走動時生下的女兒,嫁入賈家會影響賈家氣數,那將她嫁到外番蒙古去就沒有彆的影響了。
雖然對不住秦可卿了,但她必得先保障秦可卿不會影響軒轅澤的江山,才方便她有所作為。
穆氏微笑道:“我去問問你父皇,若真是這樣,我們早些接她回來,一邊學習禮儀,一邊享享天倫。”
賈瓊暗想她也真不容易,這丈夫在外麵生的孩子,她談起時還要用“天倫”二字。
“母後彆說,待子朔哥哥回來,讓他去說。若是母後跟父皇提起,萬一父皇誤會了,於母後沒有什麼好處。”
穆氏哪有不明白的,如今不是共患難之時,皇帝對她敬重多於寵愛,眼見他也將要廣納後宮,平衡朝堂,她心中不是滋味卻無可奈何。
穆氏吩咐道:“你且尋個機會,替我看看那女子是怎般的,我也好有個準備。”
賈瓊隻能應下了,於是離開了移清殿,打算出宮去,可是李連安手下的一個小太監來傳她。
賈瓊隻得信步隨她去禦花園,二月杏花掛滿枝頭,鮮妍燦爛,隨風搖曳。
穿過杏林,前方有一座小山包,山包上建了一個八角亭。軒轅澤穿著便服,身披狐裘大氅,正佇立在亭邊,亭外隨侍的除了李連安之外,亭外站著八個小太監和八個宮女,遠些的地方還跟著方便皇帝更衣的人。
賈瓊朝他福了福身:“參見父皇,父皇萬福金安!”
“平身吧,”軒轅澤轉過身來,“今兒皇後召你進宮來乾什麼?”
賈瓊暗想,隻要他想知道,這皇宮內確實沒有什麼事可以瞞過他的。
賈瓊既不能出賣皇後,又不能扯謊,於是道:“母後說,我們還有一位皇姐在民間,不能讓她一直這麼淪落民間。問我有什麼法子風風光光將人接回來,又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