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可以很肯定地說, 自己往前六年的日子內, 從未真正地見識過白無常的捕鬼鞭長什麼模樣,也不曾從什麼書籍上, 亦或者家中的哪位長輩口中聽說過一點半點的傳說。
所以, 這又是一個疑點。
“糖寶, 回京這些日子一來, 你過得可開心?”
車廂內,錢茜茹冷不丁地出言詢問唐糖這麼一句。
唐糖沒反應過來, 下意識地回道:“開心!”
她說得是真心話,回顧從她醒來後到現在,她每一日都過得很幸福開心, 不僅有母親愛,有父親寵,還能時不時地去舅家找表哥們玩耍, 再沒有比如今更開心快活的日子了。
“那糖寶可願永遠留下,在娘親爹爹陪伴下長大?”錢茜茹又問。
“……”很奇怪的,本該是肯定的答案, 但唐糖莫名地便回答不出口。
理智上告訴她, 該直接答應, 這樣子娘親會很開心,但是情感上, 卻有種莫名的情緒在阻撓著她,不讓她輕易應下。
在母女二人說話的這點功夫,接到外頭的哭喪隊伍越發靠近了。
透過狹小的車窗, 唐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被無數身著孝衣之人所抬著的擔子上,大咧咧地敞著的死屍。
這些人,竟是沒有用白布蓋好死人之身,更無棺材裝載,而是就放任這些屍體如此敞著,將其恐怖至極的死狀暴露於外!
隨著隊伍的前進,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得益於自己如鷹隼般銳利的視線,即便距離遙遠,唐糖也能看到那沿路滴答而下的血跡,以及……還在一下下顫抖的血肉。
“嘔!”經受如此直白的視覺衝擊,外頭已然有些百姓扭頭就嘔,更有許多百姓紛紛避讓,生怕沾上一點死人的晦氣。
“糖寶彆看!”車廂內的錢茜茹終於注意到了外頭的動靜。
她探頭一瞧,臉色當即一變,立馬伸手捂了女兒的雙眼,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再不讓她看到如此可怕的畫麵。
唐糖乖順地窩在母親的懷中,麵色紅潤,眼眸清亮,絲毫沒有一點懼怕的神色。
反倒是錢茜茹,臉色蒼白,雙目無神,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娘親乖,不怕不怕了啊。”懂事的唐糖安撫地伸手拍拍母親的背脊,企圖給予她一點點安慰的力量。
正當母女二人在馬車內相互擁抱著努力克服恐懼之時,外頭的哭喪隊伍也正好與唐糖他們的馬車交錯而過,濃鬱的血腥味混雜著屍體腐臭的味道順著車窗縫隙飄散進來。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微風,突然輕輕吹拂起唐糖這麵的窗簾。
透過那一瞬掀起的簾子,唐糖正巧與外頭擔架上的死屍對上眼。
對上眼!!!
布滿紅血色的猙獰眼球暴突而出,因為是死人,眼眸上被蒙上了一層死亡的灰敗,不複活人的清亮,格外地嚇人。
澄澈的雙眸睜大,瞬間劃過一縷燦金,唐糖緊抓在母親身側衣裳上的白嫩小手有那麼一瞬間,化為了一隻猙獰的獸爪,銳利的爪尖透徹森冷的鋒利。
窗簾落下,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也掩蓋了外頭那突然睜眼的死屍的一切異樣。
唐糖若無其事地抬起已然恢複正常的小手,輕輕幫母親摸了摸額上的汗跡,突然微微地一笑,軟聲道:“娘親。”
“嗯?”錢茜茹垂下頭,對上唐糖的雙眸。
“對不起,還有,謝謝您。”
錢茜茹一楞:“什麼?”
“沒什麼,娘親,糖寶餓了,我們快些回家吧。”唐糖撒嬌地搖晃錢茜茹的衣袖,催著她回家。
“好好,你個小饞貓,娘親這就回去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糖糕。”錢茜茹寵溺地點點女兒挺翹的小鼻尖。
皺皺小鼻子,唐糖伸出了一隻小手,五指張開:“糖寶要吃五塊糖糕!”
“好。”想也沒想,錢茜茹一口應下。
她隻沉溺於女兒的撒嬌之中,卻並未看到,當她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下之時,唐糖那驟然一暗的眼神。
回到侯府,又是一頓其其樂融融的家宴。
夜裡,唐糖早早地被錢茜茹帶著哄睡著,容禦睡在床鋪最外側,等著孩子睡著之後,才開始與錢茜茹小聲地說起了悄悄話。
“你真要一直養著她?”
“有何不可?我們沒孩子,以後也不可能有孩子,如今上天送個孩子給我們,榮哥難道不歡喜嗎?”
“我自然歡喜,隻是……我怕我們護不住她。”
“……”
“……”
夫妻雙雙沉默片刻,然後錢茜茹的聲音又響起了:“我知道外頭最近來了好些人,引得這城內……有些騷動,但隻要我們將糖寶藏好,日日保護她,定然能護她渡過祭典的。”
“即便我們護她渡過了祭典又如何?渡不過,她會死;渡過去了,她就會離開,你我照舊留不住這個孩子。”
此時容禦的嗓音格外的冷漠,他隻是在向妻子闡述事實,不摻雜一點私人情感。
“那我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喜歡孩子,想要個孩子,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錢茜茹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淚水不由得溢出眼眶,滴落在唐糖身前的被褥上,微微暈開一點點濕濡的痕跡。
她一哭,容禦立即投降,連忙摟著她好聲好氣地輕哄,夫妻二人自又說了些夜話,然後一起躺下休息。
黑夜裡,本該熟睡的唐糖安靜地睜著眼,看著頭頂的垂花簾帳,默默地出神。
她一夜未眠,腦中思緒紛亂,不知思考了什麼,也不知猜到了什麼。
隻等到天光微涼,父母即將蘇醒時,她才閉上睜了一夜,有些乾澀的眼眸,裝出一副熟睡的模樣。
昨日夜話之後,錢茜茹與容禦存著心事,早上起來也沒怎麼交流,就一起收拾一下離開了屋子。
等他們走後,唐糖又睜開雙眼,側頭望向昨日那片被錢茜茹的淚水暈濕的被褥。
入眼望去,什麼都沒有,可當她眸中劃過一縷金芒之後,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小片的血跡,她甚至還試探著用手摸了摸,確認那片血跡是真實存在的,而非她的幻覺。
所以……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雙手捂住臉,悶悶的哼聲從指縫間溢出,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室內。
等日上西頭之時,唐糖被綠秀喚醒,在她的伺候下起身洗漱,然後換上一套素淨衣裳。
她今日,要陪著母親上護國寺拜佛,聽說還要在裡頭住七日,以求佛祖能洗滌她們的身心,驅走她們滿身的穢物,使得邪崇無法再入侵。
其實說白了,就是去做個法事驅邪的。
畢竟唐糖小臉上的傷還在呢,錢茜茹又如何會遺忘那一頁的詭異之事。
“爹爹也去嗎?”跟著母親一起出門的唐糖看到騎著高頭大馬,立於馬車邊的容禦,有些意外。
“你爹爹近日沐修,正好能護送我們一起去護國寺。”錢茜茹含笑解釋一句,然後將唐糖抱上馬車,自己再上去。
如此,一家人便一起出發,去了護國寺。
護國寺在京都城郊的一座山上,山路崎嶇,馬車無法上去,就連騎馬也有些夠嗆。
故而一行人走到半山腰,就不得不放棄代步車輛,轉而換成步行。
“爹爹娘親不帶下人嗎?”眼看著其他仆從都被父母留在了半山腰的馬車旁,唐糖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既要祭拜佛祖,那自然得靠自己山上,依靠仆從力量,會顯得我們不誠心的。”錢茜茹似乎懷有什麼心事一般,連帶著對唐糖的回答都敷衍了許多。
唐糖默了默,沒再言語,沉默地跟著‘父母’一起耗費將近一個半時辰,爬到山頂。
明明是對常人而言極為疲憊的爬山之旅,這一家三口卻像是全然沒感覺一般,一直到走到山頂,都無一人汗濕。
不,唐糖的小衣裳依舊濕透了。
錢茜茹摸了摸唐糖的濕漉漉的脖頸,連忙牽了她的小手,帶著她徑直往護國寺的後院而去。
“糖寶出汗出得衣裳都濕了,我先待她去洗漱一下。”臨行前,錢茜茹還不忘與容禦交代一聲,不等容禦點頭,她與唐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道路拐角處。
這護國寺極大,內中的建築也有些複雜,明明該是第一次前來,或是來過次數極少的錢茜茹,卻能熟門熟路地帶著唐糖找到了這護國寺供給香客們使用的後院。
入了屋,她拿出一套乾淨的衣裳,又拜托寺內的小沙彌幫忙準備熱水,準備給唐糖沐浴。
“我可以自己洗。” 唐糖小腦袋頂著錢茜茹,一步步把她推出門外,“糖寶已經長大了,是個大孩子了,可以自己洗澡了。”
怕傷著孩子,錢茜茹也不敢用力,隻能順著唐糖的力道往外走去:“娘親幫糖寶洗不好嗎?”
“不要,我就要自己洗,娘親出去啦,糖寶會害羞的。”
廢了好大一番勁兒,唐糖才終於將錢茜茹推出門外,關門前還警惕地躲在門後,奶凶奶凶地警告道:“娘親不可以偷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