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嬤嬤是太子妃的乳母, 即便是高煦本人,也因愛屋及烏之故,給予數分尊重。
她在清寧宮,是相當有體麵的,如今被魏王妃身邊嬤嬤喝罵“賤婢”, 身邊跟著的太監宮人當即怒目而視。
何嬤嬤客套的笑意一斂, 冷冷掃了對方一眼, 淡淡道:“這位嬤嬤此言差矣。”
對方言語過分, 但兩人都是下仆身份, 很難掰扯清楚,自己沒有主子在場撐腰, 硬要當著魏王妃跟前發作, 便是她理虧。
何嬤嬤不會給主子添麻煩,隻不冷不熱拋下一句,“要知道,老奴從未非要王妃娘娘更衣不可。”
不換就不換,打道回府就好,若不是你家主子死皮賴臉求見,她們還懶得搭理。
皇宮中人一般說半句留半句, 對方言下諷刺不難懂, 張嬤嬤一張臉立即憋得通紅。
氣氛陡然緊繃,雙方無形中已呈對峙之勢。
“嬤嬤, 莫要多言。”
這當口, 秦采藍開口了, 她聲音溫和不疾不徐,目光自那個大紅色蝶紋香囊上一掃而過,心中倒一鬆。
她抬起眼瞼,頷首道:“這位嬤嬤所慮甚是,既然如此,我等換了衣衫便是。”
張嬤嬤詫異,心念一轉,倒明白了過來,忍了忍氣不再吱聲,隻攙扶起主子,往內屋行去。
清寧宮這邊準備得很充裕,首飾內外衣裳,甚是連鞋襪都有。
幾個低眉垂目的嬤嬤捧著填漆托盤,將衣物送入內屋。與魏王妃幾人擦肩而過時,她們已細細嗅過對方發鬢,確認並未異味。
這幾個都是紀婉青陪嫁,通藥理,如今不過客串一把粗使嬤嬤。
秦采藍主仆更換了衣裙,跟著何嬤嬤往後殿行去,紀婉青在一處花廳見的她們。
花廳臨近小花園,是一貫賞景用的。它有一個特點,就是主座與客座距離很遠,足有一丈多遠的距離。
相隔四五米遠,今天天清氣朗,十二扇巨大的隔扇窗儘數打開,對流極佳,秋風徐徐吹拂,什麼味道也不可能留下。
紀婉青身邊站著十來個丫鬟嬤嬤太監,太監都是高煦遣過來的,身手不俗,能應對有可能的突發狀況。
秦采藍進了花廳,後麵的幾個女仆便被攔下,她回頭安撫幾句,見了禮,便選個最遠的客座坐下。
紀婉青挑了挑秀眉,直接了當問:“不知魏王妃前來,究竟有何要事?”
秦采藍抬眸,眼前年輕的青衣少婦舉止雍容,雖身懷六甲,但不過稍稍豐腴,也不見臃腫之態。對方麵色紅潤,顧盼神飛,顯然養得極好,與外麵傳言絲毫不符。
她恍然,想起婆母某些小心思,不禁苦笑。
不過這些想法轉瞬即逝,眼前飛揚的秀眉,熠熠生輝的明眸,與她記憶中的一張臉有數分相似。這一瞬間,她有些恍惚。
那少年濃眉大眼,如出一轍般神采奕奕。
秦采藍思緒翻滾,她以為自己淡忘了那張臉,卻原來並沒有。
曾經,少年黑眸專注凝視她,十分認真地許下婚後獨寵一人的承諾,燙得她心尖發痛。
秦采藍眼眶有些熱意,好在頃刻掩下,起身再福了一禮,“青兒妹妹,昔日行宮大宴之時,我不明所以,竟阻攔了你。”
“事後,我無意間得悉了不妥,心中愧疚,不向你致歉,我心裡難安。”
“是這樣嗎?”
紀婉青笑了笑,她不信當時對方沒有猜測,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思了,“王妃的歉意我收下,你安心即可。”
既然道歉成功,下次就沒借口往清寧宮鑽了。
紀婉青很乾脆利落,話罷半響,卻沒聽見秦采藍回應,她秀眉微蹙,抬眸看去。
入目是對方神思不屬的一張臉,眼眸直直盯著她,焦點卻不在,似乎透過她的臉在看另一個人。
這一刻,紀婉青的心恍似被蜜蜂狠狠蟄了一記,刺痛中帶著酸,熱意上湧,侵染了她的眼圈。
她目光陡然銳利,腰背倏地挺直,聲音不再是客套的溫和,變得冷淡,“本宮乏了,若王妃無它事,便請回罷。”
紀婉青深惡痛絕,她哥哥是頂天立地的真男兒,即便為國捐軀,亦不需要這種拖泥帶水的留戀懷念。
這時候,何嬤嬤捧著個填漆小托盤上前,上前附耳道:“娘娘,方才福嬤嬤來稟,說魏王妃的衣物中有個香囊,若是孕婦嗅了會有妨礙。”
紀婉青垂目看了眼,大紅色的香囊有小半個巴掌大,上麵繡著蝴蝶雙飛紋樣,癟癟的,顯然裡麵的有害香料早已取出,皮子才被呈上。
她冷笑一聲,隔著帕子撚起那個香囊皮子,一揚手擲了過去,“把你那香囊一並帶走,日後也不必再來。”
所謂懷念眷戀,搭配上這麼一個香囊,真是可笑至極。
紀婉青眸中隱含無儘譏誚,秦采藍下意識接過那個香囊皮子攢住,一時狼狽萬分。仿似光鮮亮麗的外皮被人扒下,一切不堪暴露在陽光下,赤.裸.裸的,無遮無擋。
她想分辨,但又啞口無言,手足無措之下,被兩個灰衣太監上前“請”了出去。
秦采藍臨出清寧宮時,何嬤嬤接過那幾小塊香料,塞進她手裡,“王妃娘娘的東西,莫要忘了拿回去。”
她憤憤不平,她家主子在外人眼中,是好不容易才保住胎的。若真如此,那等妨礙之物多嗅嗅,豈不是雪山加霜?
“魏王妃好歹毒的心,果然是變了。”
“人肯定會變的。”世上誰人能不變?端看往哪個方向發展罷了。
紀婉青慢悠悠踱步回正房,聽乳母折返後這般說,隻淡淡道:“這香囊未必是她的,不過她應該猜測得到。”
秦采藍不願主動做壞事,但若是拒絕就會影響到她,她掙紮一番也就順水推舟了。
昔日情誼,善惡之分,在很多人心裡,都是比不上自身重要。
紀婉青目光平靜無波,這不是常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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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秦采藍主仆幾個,出了清寧宮後,她們直接離開皇宮。
一登上車駕,秦采藍倚在引枕上垂淚了半響,最終還是被勸回來了,乳母說得不假,她日子還是要過的。
回神後,那個香囊以及幾小塊香料攢在掌心,隻覺十分燙手,她扔給貼身丫鬟,“秋雨,把這物事收起來,等下次進宮請安再取出來。”
“娘娘,那幾個方子,老奴回去讓人看過,若是好的,我們就用上。”張嬤嬤見主子恢複正常,鬆了口氣,忙說起另一事分散注意力。
皇後抱孫心切,方子必然沒問題,不過還是看看為好,子嗣曆來是女子立身根本。
萬分難堪過後,秦采藍已決意拋開前事,定了定神,重重點了點頭,“嬤嬤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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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妃的諸般破事,紀婉青並沒空搭理,對方此後不再來煩攪她就好。
和諧的日子又過了一段,轉眼已到九月末,在她懷孕快要八個月的時候,初雪終於下來了。
而遠赴韃靼的徐馳一乾人,也有了最新消息。
紀婉青接過夫君遞過來的密信,凝眉細看,“當年與皇後臨江侯達成協議的,是大王子,現任的韃靼可汗?”
高煦頷首,“沒錯,許馳等人已確定,並開始探一探韃靼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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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許馳這邊,三月前便領著麾下一乾好手,喬裝打扮成草原漢子模樣,潛入韃靼,調查紀皇後一黨暗通敵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