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2 / 2)

雪中春信 尤四姐 17646 字 3個月前

診一診,大抵是天熱引起的,問題不大。平大夫臉上起先還含著笑,沒從那些長行閒談的趣聞裡脫身出來。可這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越來越肅穆,越來越謹慎……

大夫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大家不由驚慌起來,“平大夫……”楊媽媽小心翼翼道,“您看脈象,看出什麼來了?”

平大夫說:“且等等。”又讓肅柔換了另一隻手。這回細診之下終於敢斷定了,舒展開眉目拱手,“王妃食欲不佳,不是什麼積食,更不是什麼疰夏,是有喜了。小人仔細診斷了再三,王妃身強體健,氣血充和,這一路雖顛簸,可小世子長得很結實,比那些養在後宅不走動的夫人們,坐胎坐得更穩,實在是天大的喜事啊!”

肅柔有些回不過神來,聽了半日才敢篤信,自己果真懷上了。

老天厚愛,現在診出來,在遠離了上京,即將進入隴右的時候。她撫撫肚子,小腹還是平坦的,但知道裡麵有個小人兒,就如懷揣珍寶一樣,滿心的歡喜。

“能看出多大了嗎?”她問平大夫。

平大夫道:“寸脈微小,呼吸五至,王妃初有妊,應當在兩月左右。”

兩月……想來就是官家要他們和離那一夜,絕望氣惱下沒有用藥,結果就這樣歪打正著了。

看來幽州那遊醫真有些本事,起先她還怕藥用得多了,想要孩子的時候不能如願,沒想到竟是一點妨礙都沒有。可惜赫連頌不在身邊,不能立時將這好消息告訴他,越是這樣,越心急想要見到他,一百裡長路漫漫,實在讓人煎熬啊。

可再想日夜兼程,平大夫顯然不答應,吩咐再三,不能太過勞累,不能太過顛簸,一切都要緩和著來。

身邊的人自然也愈發儘心看顧她,再不讓她坐著了,騰出一輛馬車鋪排好了褥墊讓她全程躺著,幾個嬤嬤女使情願擠到另一輛上去,也不能窩著孩子。

肅柔沒辦法,隻好按著大家的主意,好生將養自己。車隊慢悠悠地走,距離白象城還有四五十裡,她連著睡了好幾日,日夜顛倒著,人都要糊塗了。

這一日,也不知到了哪裡,剛喝過水又躺下,走了一程發現馬車停下了。起先倒沒有在意,後來聽見隱約的人聲,便睜開惺忪的眼,撐起身子打算朝外看一看。

結果“砰”地一聲,車門被推開了,外麵日光大盛,車內昏暗,這樣由暗及明的轉變,一時晃了她的眼。

她舉手遮擋,適應了半晌才看清那張笑臉,忽然鼻子一酸,翕動著嘴唇叫了聲官人,“是你嗎?你來接我了?”

他臉上笑意愈發大了,登上車輿探手點了點她的鼻尖,“我出城五十裡等你,等了好幾日,終於接到你了。”

肅柔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忽然被巨大的悲傷籠罩住,奇怪,這一路明明順風順水,半點沒有受什麼委屈,可她沒來由地覺得悲傷,覺得自己和他都很可憐。

看看他,瘦了,也黑了,想必這陣子浴血奮戰很吃了些苦。自己呢,就這樣蓬頭垢麵出現在他麵前……越想越傷心,終於捂住臉大哭起來。

這倒嚇著他了,忙爬上車摟住她,圈在懷裡好一頓安撫,“怎麼了?可是路上受苦了?他們照顧你不周嗎?”

她說不是,哽咽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和頭發,“我原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見你的,結果現在……”又扯扯自己不整的衣衫,“竟是這樣……”

女人的情緒真是來得莫名又可愛,她在哭,他卻大笑,邊笑邊親她,“我娘子就是不打扮,也是世上最美的姑娘。你不知道,我娶你就是為了看你不修邊幅的樣子,你日日那麼端莊,我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你,反倒是現在,我覺得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話沒說完,就挨了一記捶。

分彆了兩個月的小夫妻,再見簡直要剖開自己的胸膛,把對方塞進心肝裡來。緊緊摟著,怎麼都不夠,他說:“娘子,這些日子我太想你了,沒有一夜不夢見你。要不是舍不得,就一口吃掉你,再也不和你分開了。”

他就是這樣,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愛意,肅柔聽得發笑,可也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哎喲。”她輕輕掙了一下,“勒死了就不好吃了,快鬆開。”

他笑著把臉抵在她的脖頸上,深深吸了口氣,“娘子的汗都是香的。”

肅柔愈發難堪了,“我昨日沒洗澡,你還聞呢。”

他卻並不在意,齜牙道:“沒洗好啊,沒洗才是原汁原味。”

大約貼得太緊,讓他感覺到了些許異樣,他低頭看了看她胸前,“娘子,你這一路還長胖了?”

肅柔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紅著臉說:“哪裡是長胖了,是有個人,帶著口糧登我家門了。”

他被她說得一頭霧水,茫然回頭看了一眼,“人?什麼人?誰來了?”

肅柔笑他傻,拉過他的手蓋在自己的肚子上,“就是這裡啊,這裡來了個人……兩個月了。”

他被這忽來的消息鎮住了,驚愕地看看她,又驚愕地看看她的肚子,艱難地消化著,“你是說,你懷上了?”

肅柔的唇角大大仰起來,帶著歡喜和驕傲,挺胸說:“沒想到吧,這一路半點沒耽誤,我來了,還另給你帶了個人來,官人,這回你可賺大了。”

他還是怔怔的,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慢慢起了一點水霧,無措地說:“我以前不喜歡孩子,稚娘生了鋆哥兒,我還嫌他長得醜,可是……可是聽說你懷了孩子,我卻想哭……”邊說邊又溫柔地撫撫她的肚子,“這是我的骨肉啊,一定和凡夫俗子不一樣。”

這個人,將來必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但私下裡的孩子氣,也叫人哭笑不得。肅柔問:“那你猜猜,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他連想都沒想,“先生個姑娘吧,治家有方的長姐,能管著底下的弟妹,就像你一樣。再者,五年之後我們可以帶著她回上京探望家裡人,若是生個兒子,就不便同行了。”

是啊,若是個兒子,帶回去勢必會被扣下,為人父母的,哪裡舍得就此和孩子分開。

好在人生漫漫,夫妻恩愛,往後還有無數可能,生兒生女都不打緊。

赫連頌敲了敲車圍子,示意繼續上路,到了娘子身邊再沒有騎馬的必要了,寧願窩在車裡,兩個人蓋著一張薄衾說話。

他告訴她這陣子的經曆,怎麼加急趕回,怎麼上陣殺敵,“我拿住了當初追殺我的人,確認幕後指使者,就是那兩位叔父。趁著這次清剿,我也算親手為嶽父大人報了仇,當時混戰,他們越過邊境逃到了西夏屬地,被西夏軍圍堵在蓋朱城外,得知我們是為清理門戶,西夏軍便沒有插手。我們將叛軍斬殺在陣前,那兩位叔父的屍首挑在旗杆上帶了回來,扔還給他們的家人了。爹爹已經傳令下去,日後他們兩支的男丁不得參軍,如此至少可保隴右二十年的太平。你也不必擔驚受怕,怕我再披甲征戰了,咱們就安安心心過日子,帶好孩子,共享富貴吧。”

肅柔長出了一口氣,“我爹爹的在天之靈,終於能得安慰了。”

“我還給嶽父大人修建了一座廟。”他邀功似的說,“就叫忠武廟,神位已經立起來了,神像還在命人雕刻。往後你要是想家了,就上廟裡拜一拜,嶽父大人在這邊陲之地也能受些香火,一舉兩得。”

所以誰說武將都是莽夫?他的心思細膩,什麼都替她想到了,憑爹爹的功勳,想在上京建廟是不可能的,但在隴右,卻可被奉若神明。

肅柔很欣慰,內心甚有塵埃落定的充盈,本以為這已經是最大的驚喜了,卻沒想到,抵達白象城後,又出現了萬人空巷的場景。所有人都聽說嗣王迎娶的上京王妃來隴右了,人人都想一睹嗣王妃的風采,因此當她盛裝現身的時候,引來好一陣感慨,眾人俯首行禮,甚至還有鮮花鋪路,如此禮遇,竟像又嫁了一回似的。

赫連頌笑著說:“這是阿娘和妹妹們安排的,就為了迎接你。”

武康王妃是張掖望族出身,雖然長在邊關,但亦受中原教化,且愛屋及烏唯恐不及,所以婆媳相處是完全不會有隔閡的。

這也是肅柔頭一回見到公公和婆母,王城前的直道儘頭站著一對夫婦,慈善的眉眼,臉上帶著笑意。武康王與赫連頌父子很相像,並沒有匈奴人粗豪的做派,蓄著胡子,很有長者之風。武康王妃也不過四十出頭,作養得極好,歲月在臉上不曾留下太多痕跡,大概也因心境寬和,那種從容滲透進了年輪裡,雕琢出羊脂玉一般溫潤的氣度。

待肅柔行過禮,王妃親自上前攙扶,含笑打量了一遍,回頭對丈夫說:“看看,這是我們的好兒媳,和介然多相配!”

兄弟姐妹也都圍了上來,一家人熱熱鬨鬨見禮,這種親厚的氛圍,頗有上京張宅的風貌。

武康王話不多,不過吩咐手足友愛,不得生嫌隙,婆母則是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些體己話,溫聲道:“你們成婚,我和你公爹都不能來上京主持,很是虧欠你們。我聽介然說了,早前自己孤零零的,自娶了你才有家,話裡話外全是對你和張府的感激。好孩子,如今你路遠迢迢到我們身邊來,不要見外,我們就是你至親的人。且你爹爹,是因保護介然才殉職的,於我們來說是救命的恩人。恩人的女兒下嫁我們家,是我們滿門的榮光,我和你公爹亦很感激你,往後拿你當親生的孩子一樣對待,望你也同我們齊心。若是介然敢對你不好,敢惹你生氣,你隻管來告訴我們,我讓你公爹狠狠捶他,給你出氣。”

仿佛天底下所有明事理的公婆,在周全小夫妻感情時,都是先狠捶自己的兒子一頓再說話。肅柔笑著望了望赫連頌,複對武康王夫婦道:“多謝父親母親,官人對我很好。先前在上京,經曆了些風波,如今回到隴右,夫妻在一處,沒有什麼不足了。日後一定和睦過日子,好生侍奉父親母親膝下,以報父親母親對我的厚愛。”

邊上的赫連頌很有眼力勁兒,借機表明了心跡,向父母拱了拱手,“先說好,我今生不納妾,縱是生的全是女兒,也不納妾。”

結果自然招來他父親的白眼,“誰說讓你納妾了?倒是會自作多情!”

他母親也搖頭,“上京走了一趟,怎麼變得囉唕起來,原配娘子都照顧不好,還想納妾,怕不是皮癢了。”

可肅柔知道,這樣的表態是對她最大的承諾,他自己將醜話說在前頭,比日後媳婦向公婆抗爭強。

所幸這個話題並沒有人反對,輕輕鬆鬆便揭過了。花廳裡早預備好了團圓飯,王妃招呼大家落座,引肅柔坐在自己身邊,笑著說:“介然快你一步到家,給了我預備的時間,我找了兩個專做上京菜的廚子,隻是不知地道不地道,你且嘗嘗看。若是好,就帶回你們自己府裡,想家的時候有口家鄉菜吃,也能解解鄉愁。”

肅柔倒納罕起來,“母親給我們另置辦了宅子嗎?”

王妃點了點頭,“我們這裡和上京不一樣,上京講究一大家子其樂融融,我們這裡兒女成親後,多是自己建府。這樣免於牙齒咬舌頭,有事再相聚,彼此才客氣。”說著複一笑,“不過王府裡也有你們的院子,是以前介然的住處改建的,你們想回來時隨時可以回來,一切全憑你們的心意。”

其實這和上京沒什麼兩樣,恰如男女作了個顛倒,上京是娘家留著姑娘出閣前的閨房,而武康王府則是保留了世子的院子,等他們夫妻回來小住。

肅柔忽然覺得好笑,果真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就會有新的見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嗣王,回到父母身邊後,似乎也沒那麼招人稀罕。

赫連頌卻坦然得很,忙著給她布菜,王妃指指那品蟹釀橙,“聽說這個最考驗廚子手藝,快讓肅柔嘗一嘗。”

肅柔有些為難,菜是好菜,隻是這會兒不方便嘗,正想著應當怎麼婉拒,結果赫連頌倒替她解了圍,笑著對父母道:“我忘了回稟爹爹和阿娘,肅柔有身孕了,這蟹肉寒涼,不敢讓她吃,還是我來試吧,一試就知道兒正不正了。”

這樣一個好消息,頓時讓大家振奮起來,隴右的年輕人成婚相較中原更晚,赫連頌的弟妹們都隻定了親,還未嫁娶,現今肅柔懷的這個是赫連家的長孫,可不是把武康王夫婦高興壞了。

王妃說阿彌陀佛,“原說迎接佳婦,沒想到一下子竟盼來了兩個,老天真是待咱們不薄。”

憐肅柔舟車勞頓,身子又沉,不敢再讓她應付家裡的親朋了。吃過了飯就忙讓赫連頌帶她回去休息,說等養足了精神,再一一帶她認識赫連氏的族親們。

夫婦兩個從王府辭出來,登上了後巷的馬車。隴右是個草木肥美的地方,中原曾說“天下富庶者無如隴右”,既是良馬產地,那麼植被自然也比上京更豐盛。

從武康王府到嗣王府這一路,綠樹成蔭,幾乎遍地繁花。有風過林梢,沙沙一陣葉浪,氣候比湟州廓州一帶更好,更適宜居住。

肅柔新奇地透窗張望,“其實我來前,總覺得隴右比不了上京,邊陲之地也沒有那麼安寧,如今看看,全不是我想的這樣。這裡的草木長得真好……”抬手指指路邊的仙人掌,“難怪上京花園裡種了那麼多奇花異草,彆不是從隴右搬過去的吧!”

他唔了聲,“就是從這裡搬過去的。每年有人兩地往來,就替我帶上一株,可惜上京的氣候欠缺了點,養得不及隴右高壯,花園裡那株我悉心照料了七八年,最後也隻一人多高。”

結果掰斷用作負荊請罪了,這七八年的心血也算沒有白費。

馬車慢慢前行,停在一座獨立的府邸前,打眼一看,門楣居然很有上京嗣王府的意境。

他先下車,回身抱她落地,牽著她的手引她進門。甫一邁入門檻,不光肅柔,連身後的雀藍她們都訝然出聲,歎道:“和上京王府一樣!”

赫連頌很是得意,“我上年就命人畫了布局圖,快馬送回隴右交給阿娘,讓她照著圖紙修建府邸。可惜兩地工匠手藝不同,細節處還是有些出入,且家裡的擺設也沒法一模一樣。不著急,往後慢慢踅摸,找到合適的再替換就是了。”

肅柔心頭卻五味雜陳,站在門前半晌,恍惚間又回到了上京似的。

她扭頭看看他,“官人,你費心了。”

籌備良久,就是為了得她一句讚許,他赧然道:“也沒費什麼心,不過知道一定會回來,怕你想家,乾脆把上京的嗣王府搬到隴右來……隻要你高興。”說著仔細打量她的臉,“娘子,你高興嗎?”

肅柔點頭,“高興,很高興。”

她是個知足的人,能得丈夫這樣儘心周全,還有什麼不足呢。

現在是自由有了,至親至愛的人也在身邊,與公婆和兄弟姐妹相處和睦,又迎來了一個小小頌。雖不知道是男還是女,但是男是女都沒有關係,都讓他們滿懷期待。

天頂上,忽有一聲鷹唳傳來,驚空遏雲,響徹城池。抬眼望,翱翔在穹頂的黑影舒展著雙翼,以優雅卻又強悍的姿勢劃過天際,不過輕輕一拍,便已身去萬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