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1 / 2)

雪中春信 尤四姐 17646 字 3個月前

一路往西行,過了鄭州便到西京。

肅柔原以為自己從沒乘過船,這樣幾百裡水路難免會暈船,誰知倒還好。畢竟是內河,不像江海裡那麼顛騰,雖到水麵開闊處,難免會有些波瀾,但經過幾日幾夜的適應,從最起先的“提心吊膽”,已經平穩過渡到了現在的八風不動。

楊媽媽說這是因為娘子身底子好,身底子不好的,略一顛蕩便撐不住了,雀藍就是。

這幾日雀藍可是吐得膽汁子都快出來了,癱在鋪板上直哼唧,床前放著一個盆兒,想起來就是一陣掏心挖肺。

關於暈船,也沒有特彆好的辦法,隨行的郎中開了幾味藥,結果卻是越喝越吐。後來隻能讓她含著薑片,慢慢地,吐著吐著習慣了,有一日症狀全消,往來甲板,竟能做到健步如飛。

走水路,如果能夠享受其中樂趣,確實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福船很大,風帆鼓脹起來,日行百裡不在話下。一程有一程的風景,從平原水域,走進峻嶺峽穀,到達陝州時候,兩岸高山林立,船在其中行,恍如闖進了畫裡,既是感慨江山萬裡鬼斧神工,又生出一種螻蟻般渺小的心境來。

最喜歡還是下雨的天氣,萬道雨箭直射進水裡,蕩出無數圓形的漣漪。現在的時節,正是仲春時分,湖光水色應接不暇,氣候是融融地,暖暖地,正適宜。

船上的艄公會打漁,風前一網魚,雨後一網蝦,再加上菱角也到了成熟的時候,福船經過郡縣城鎮時候停下采買一些,這一路的河鮮,吃了個儘夠。

肅柔這回帶上的幾個嬤嬤,其中不乏廚藝絕佳的,很會變著法兒給她做各色的鮓脯。早前在家時候,她並不十分喜歡吃河魚,總覺得刺多且腥氣,誰知在水上漂泊了大半個月,開始變得無魚不歡了。

這日做鱖魚餛飩,看著嬤嬤將魚肉剁碎,就想起那回赫連頌生病,自己給他做山海兜的情景。

朝窗外看一眼,她托腮喃喃:“不知官人走到哪裡了,可進了隴右境內。”

楊媽媽說:“八百裡加急,趕的都是直道,不像行船要跟著河流走勢,照時間來算,郎主應當快到隴右了。”

肅柔不由輕歎,這人在上京很擅保養,娶親之後連太陽都不輕易曬,如今日夜兼程趕回去,恐怕不得歇息就要投身沙場……真是辛苦他了。

昨夜她還夢見他,看他騎著戰馬,揮舞著□□浴血奮戰,臉上那種冷漠的神氣,讓她生出些陌生感來。醒後想了想,其實那才是真實的隴右世子,隻是上京時的受製於人,讓他收起獠牙,偽裝成了貓。

現在自己是彆無所求了,隻祈求他平安,所以嫁了個武將,擔驚受怕是真的避免不了。

發愁太多,身邊的人都看出來了,雀藍見她愣神,便會招呼她上外麵走上一圈,看船行水中,看帆過千山。

將要到河中府的時候,水麵終於變得開闊起來,也熱鬨起來,商船四處可見,還有專事經營水上皮肉生意的花船。今晚福船在渡口稍作休整,天黑之後便見水麵上燈火星星點點,夜風裹挾著濃鬱的胭脂香氣貼水而來,船妓有一副好歌喉,擊打著牙板唱著盛世繁華,也唱著自己的憂傷。

肅柔坐在船艙前,搖著團扇看江麵上的星月,又到十五了,時間過得好快。等再往前一程,水路就斷了,要改走陸路。天氣逐漸熱起來,乘著馬車穿州過府,恐怕不像現在這樣愜意了。

雀藍捧了杏子來,水上多日,果子都斷了,這還是先前上碼頭采買的。河中府的杏子和小鵝梨味道都不錯,照著雀藍的口味,鵝梨更甜更香,那杏子多少帶著點酸澀的味道,並不那麼適口,但娘子很喜歡。

“來一個麼?”雀藍往前遞了遞。

肅柔挑了一個咬上一口,遠處花船上又傳來淒涼的吟唱:“花滿市,月侵衣,少年□□老來悲……”

忽然嘩啦一聲響,像是有大物件落進了水裡,因相距不太遠,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便有人喊起來:“落水了……宋娘落水了……宋娘……”可是後頭的呼救戛然而止,再細聽,竟像風過無痕一樣,隱匿進了蒼茫的夜色裡。

肅柔站起身,隱約還能聽見水麵上撲騰的聲響,她吃了一驚,“快讓人看看,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邊上的婆子慌忙跑下去傳令,甲板上的人都探身朝下張望。十五的月色,照出江麵上粼粼的水波,有個黑影載浮載沉著,從起先的奮力掙紮,到逐漸力弱,眼看著就要沉下去了。好在營救的長行從身後扣住了她的脖子,幾經周折,將人拖上了福船。

大家忙過去看,落水的人已經力竭,躺在甲板上奄奄一息。大夫上前查驗,還好,不過是嗆了幾口水,隻要緩一緩就會好起來的。

就著燈火打量,這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眉眼工細,生得很有幾分姿色。經過一番掙命,交領敞開了,露出了裡頭桃色的訶子。肅柔便吩咐一旁的婆子,想辦法把人攙進艙裡去,給她換一身衣裳,再熬碗驅寒的薑湯。

婆子們領命去辦了,雀藍道:“不知是個什麼來曆,彆不是逃出來的船妓吧!”自己編出個首尾,叼著手指驚恐地說,“難道是哪家走丟的姑娘,被擄上了花船?老鴇逼她迎客,她不從,就舍命跳水以保清白。花船上不敢聲張,所以寧願淹死她,也不救人,是不是這樣?”

肅柔嗤笑,“你是銀字兒聽多了,胡亂揣測什麼!等過會兒人清醒了,自然會帶到跟前來回話的。”

果真不多會兒就見楊媽媽領了人進來,邊往裡頭引,邊通傳著:“娘子,落水的小娘子來向您道謝了。”

肅柔放下手裡的書,轉頭看過去,那女子受了驚嚇,臉色白慘慘地,很有一股柔弱的味道。撫膝到了麵前,不由分說便跪下去,痛哭道:“多謝娘子救命之恩,要不是娘子的船在附近,我今日就把性命交代了。明日江麵上不過多出一具浮屍罷了,哪裡有人在乎。”

她邊說,邊把頭磕得砰砰作響,肅柔忙讓左右把人攙起來,安撫道:“不過舉手之勞,總不能看著一條人命毀在眼前。你剛才受驚了,且坐下說話吧,到底出了什麼事,是失足落水,還是……”

那女子又褔了福,方道謝坐下,掖著淚道:“不是失足落水,是我負氣跳下去的。”說著眼裡湧出大滴的淚來,卷起袖子讓眾人看,那纖細白淨的胳膊上竟沒有一塊好肉,青的一片,紫的一片,舊痕未褪,新傷又現,簡直觸目驚心。

楊媽媽在邊上湊嘴,“先前換衣裳,我也瞧見了,背上、腿上都有淤青,也不知是什麼人,能下這樣的狠手。”

肅柔看得皺眉,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哽咽道:“娘子,奴姓宋,叫福福,是解州商戶高參的妾室。我家郎主常年在解州和河中府做買賣,闔家便跟著商船往來,在水上安家。奴以前,是在勾欄賣藝的,郎主將我贖身之後,我家女君就百般容不下我,每日非打即罵。因郎主常出去談生意,並不一直在船上,且女君娘家勢大,郎主也有些怵她,每次回來看見我這慘樣,隻是一味讓我忍耐。這回女君趁著郎主外出,又來尋釁,支使那些婆子,要把我綁在船舷上。我慌不擇路,無處可躲,反正活著也是受罪,不如死了乾淨,所以一氣之下就跳河了。”

雀藍恍然大悟,“難怪那邊船上任你自生自滅,沒人下來救你。”

福福說是,苦笑了下道:“女君整日盼著我死呢,這回是我自己跳下船的,她們自然不會救我。要不是郎主悄悄把我放了良,我怕是早就被她賣了,如今她不能處置我,隻好日日折磨我,我又無處可去,就被她……”一麵托了托雙臂,“糟踐成了這樣。”

眾人都有些唏噓,世上的女子,大多很艱難,生在好門戶的又有多少呢。窮苦人家為了生計賣兒賣女,好好的女孩進了勾欄,結果無非是如此。

肅柔道:“你這一身的傷,是現成的證據,你可要報官?明日我讓人送你去衙門。”

可她又遲疑了,垂首想了想,緩緩搖頭,“這是內宅私事,主母管教妾室無可厚非,這裡的衙門根本不管那些。現在我大難不死,逃出來了,我料高家也不會再找我了。我能拾著一條命,已經是我的造化,往後不回去就是了,並不想與高夫人對簿公堂。”

也是,鬨下去無非繼續傷神,肅柔頷首,“若是能咽下這口氣,待事情平息過後重新過自己的日子,也不錯。”複看了看外麵天色,和聲道,“時候不早了,讓她們帶你下去歇息,你且想一想往後怎麼安排自己。我們的船在碼頭上停靠一夜,明日就要繼續上路的,你看可要在這裡下船,或是覺得這裡不便,再載你一程,到下個碼頭也可以。”

福福說是,欠身道:“多謝娘子周全。”

楊媽媽將人帶出了艙房,往後麵的小閣子去了,雀藍看著那背影長籲短歎:“也是個沒鋼火的,要是換了我,非把那主母的腦袋打開瓢不可。”

肅柔笑了笑,“各人的性子不同,若是她烈性,也不會弄得自己一身傷了。”

雀藍嘖嘖搖頭,“那男人也是個不中用的,既然怕嫡妻,還納什麼妾!連人都護不住,天天看她身上花花綠綠的,好看來著?”

所以世上真有那樣的男人,買人很簡單,一拍腦袋決定了,帶回來後又無法安頓,自知理虧,隻好交給正室發落。然後三天一吵五天一鬨,正室麵前理屈詞窮,轉而和小妾抱頭痛哭,還自覺傷情唯美,仿佛苦命鴛鴦。

總之人各有命,遇人不淑也是劫數,自己不過是順便相幫,中途的一點小際遇,不能改變行程的安排。

第二日吃完早飯,正漱口淨手的時候,外麵通傳說宋娘子來了。人到了麵前,肅柔抬眼看,見她今天氣色好了許多,款款地福下去,給她見禮請安。

肅柔還是一副溫和模樣,問她早飯用過了沒有,今日有什麼打算。

不想那宋福福跪下來,扣著甲板的縫兒說:“奴感激娘子救命之恩,願意從此侍奉娘子。奴自小被賣到勾欄,早就無父無母,沒有歸處了,求娘子慈悲,收留奴吧!奴有一雙手,會做菜調香,奴還會歌舞,可給娘子助興消遣……”說著仰起臉,悲戚地望向上首,哭道,“娘子菩薩心腸,是老天派來搭救奴的。奴昨夜一宿沒睡,總在想自己的後路,越想心裡越怕,唯恐高夫人不是不知道奴還活著,隻是礙於救奴的是官船,暫且不敢冒犯。若是奴一個人下了船,怕是走不上兩裡地,就會被她們抓回去的。到時候不知會怎麼淩□□,奴無依無靠的,早晚還是個死。”

她哭得情真意切,兩隻眼睛都腫起來,看模樣確實可憐。

左右侍立的人都望向肅柔,等她一個決斷,本以為她心善,不忍看著救回來的人重又落進深淵裡,誰知竟猜錯了。

肅柔臉上淡淡的,忖了忖道:“這樣吧,你隨我們的船走,等到了同州再下船,便沒有人能追上你了。我們現在是走水路,過幾日要趕陸路,帶上你不方便,且路遠迢迢,也不能讓你跟著受苦。”

她一聽,忙道:“娘子,我原就是苦出身,不怕吃苦。隻要娘子收留我,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娘子的,求求娘子,好人做到底吧。”

然而這話一出,反倒讓肅柔蹙了眉。

世上最可怕的兩句話,一是恩重如山以身相許,二就是好人做到底。出於一時俠義救了人命,身上便無形地背了責任,仿佛不妥善安排好一切,就對不起那個被救者一樣。

何以如此呢,道過了謝各奔東西就行了,最後偏要加上一句“好人做到底”,倒讓人疑惑起來,這好人是做得對,還是不對了。

宋福福殷殷望著她,肅柔最後還是搖頭,“我跟前的人夠使,用不著再添置人手。況且萍水相逢,我身邊不留不知根底的人。”一麵吩咐楊媽媽,“和掌舵的說一聲,離這裡遠些,找個渡口就讓宋娘子上岸吧。替我預備二十兩銀子贈與宋娘子,回頭作安頓的用度。”

楊媽媽道是,向宋福福比了比手,“宋娘子跟我來吧,有錢傍身就不怕了,上岸之後可以賃個屋子暫且住下,再圖後計。”

她還是很愁苦的模樣,見座上的人不鬆口,隻好擦著眼淚去了。

福船照舊前行,從晨光駛進暮色裡。終於行至一處渡口,靠了碼頭,楊媽媽將銀子塞進她懷裡,叮囑她萬事小心,然後把人放下了船。

福船重新啟航,那身影還在渡口站著,福身目送他們。雀藍都有些同情她了,歎著氣道:“我看她怪可憐的,一個人無親無故的,往後不知怎麼謀生。”

肅柔不過一笑,轉身回艙了,眾人挪進去,才聽楊媽媽道:“娘子不願意收留她,自有娘子的道理,她來路不明,帶在身邊大有不便,要是後頭又牽扯出什麼官司來,難道還讓咱們娘子與那商戶去對質嗎。況且她未必不是看出娘子身份不一般,才極力想留下伺候的,這麼大的福船,平日哪裡得見,隻要娘子一動惻隱之心,她就有著落了。”

其實家大業大,多個人多雙筷子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怕就怕日後粘纏。楊媽媽說完,見雀藍還迷糊著,愈發說得透徹了,笑道:“姑娘年輕,心思單純,那宋娘子是與人做過妾的,同你可不一樣。將來帶在身邊進了隴右,咱們不知她的為人,萬一生出什麼非分之想來,豈不自找麻煩嗎。況且看她形容兒,我見猶憐,不像個做粗活受使喚的樣子,回頭女使不像女使,仆婦不像仆婦,今日說好人做到底收留則個,明日又說好人做到底,收房侍奉郎主……不答應又弄出一身傷來,逢人便給看,那可怎麼得了!行善事須得有底線,引狼入室常從一時心軟上來。娘子救她一命,又給了二十兩銀子,已經仁至義儘了,也沒個幫了一回,安排一輩子的說法。”

雀藍這才回過味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肅柔又挑了個杏子在手裡盤弄,曼聲道:“她不上公堂,沒法和高家斬斷關係,究竟是良籍還是奴籍,說不清楚。萬一將來高家尋人,尋到門上來,到時候難聽的話一籮筐,會壞了官人的名聲。”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樣糟糕的情況未必真的會發生,但若發生了,就是一樁麻煩事,又何必去擔這個風險。

這算是旅途中一場意外的邂逅,來得快,處置得也快。五日之後抵達河中府,從這裡起,就要開始走陸路,想是赫連頌事先有安排,才剛抵達,碼頭上就已經有車馬在等候了。

果真走陸路比水路艱苦,每到一處須得找驛站投宿,有時走得不巧,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隻好在荒郊野外安營紮寨。雖說不便,也辛苦,但知道距離西寧州越來越近,心裡倒愈發踏實了。

一路上也向人打探沿途可有戰事,穿過原州,前麵駐紮著鎮戎軍,那裡風平浪靜並未有兵馬調動的消息,看來熙河路一帶至少是太平的。

終於到達湟州了,再往前就是廓州,積石軍駐地儘在咫尺,肅柔打發長行往營地跑了一趟,帶回一個消息來,說十日之前左都尉率領的叛軍已經被鎮壓,左都尉等反賊已被誅殺,隴右大軍大獲全勝,已經撤守都護府了。

肅柔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這就好,我這幾日一直擔驚受怕,現在聽說平定了,總算可以放心了。”

問問隨行的護衛,還有多久能抵達西寧州,護衛算了算,說還有百餘裡,大約要花上三五日。

三日還是五日,出入有些大,肅柔急於抵達,就算辛苦些也不要緊。於是幾乎是五更啟程,天黑才歇下,那日駐紮在城外一片廣袤的草地上,這裡升起了篝火,不遠處是龜茲人搭建的臨時瓦子,城內的富戶官員出城消遣,遠遠能聽見胡旋舞的伴樂,歡快激蕩地傳到這裡來。

赫連頌留下的護衛都是隴右出身,到了這裡如魚得水,過去和龜茲人周轉了肉和菜,烤好之後放在托盤裡送過來。

雖說風餐露宿,但用飯時候的排場不能含糊,須得鋪好氈子,再蓋上厚綾。嬤嬤往麵前的盤子裡撒上佐料,這裡西域商隊往返,外邦的胡椒、孜然等品類比中原繁多。不過大約因為天熱,也不像先前那麼好胃口了,肅柔吃了兩根菜就積了食,麵前的肉也好,果子也好,都是看得見吃不下。

雀藍說:“這不成,娘子昨日也沒吃什麼,可是疰夏了啊,叫平大夫來瞧瞧吧。”

肅柔說不必,“沒什麼要緊,想是累了,等到了白象城就好了。”

可通常是人越累,越要好生吃東西才是。楊媽媽道:“還是傳大夫來把個平安脈吧,若是疰夏,好歹開兩劑藥調理調理。否則到了西寧州,娘子清瘦了,我們這些人不好向郎主交代啊。”

肅柔拗不過,便應下了,不一會兒隨行的大夫就被傳到跟前,先觀察氣色,又從懷裡掏出個脈枕來,請王妃將腕子搭在上麵。

曠野上蟲蟊鳴叫,伴著胡女的歌聲,平大夫在一片抑揚頓挫裡,隔著手絹搭上了那細細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