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用翻了個白眼:“還能在哪裡,板橋鎮啊,整個密州海岸唯有板橋鎮可以停靠這個大的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無妨,範鍔怎也要賣我幾分麵子。”
趙興想了片刻,一指他剛才待過的那個小漁村,又說:“我昨天夜裡來到灣口,整個海灣竟然沒有一艘巡邏的船,這不好。其實,我們該建議將水軍移囤剛才那個小島。”
張用搖搖頭:“你該不會是受了曲伏波的款待,想要報答吧。一頓飯而已,你已用五百金酬謝,這報答已夠重的了。若你青眼有加,再賞他一個出身便足矣。”
“我在海口初次遇見曲伏波,這人竟能根據我的穿著打扮,八九不離十的推斷出我是何人,光這份智力已經不簡單了”,趙興點頭誇讚。
曲伏波待的那個小漁村是什麼地方,那是現代的青島港。想當年德國人勘探了整個渤海灣的水文狀況,最終決定在那裡建設大海港,這其中肯定有科學依據。現代板橋鎮已經泥沙淤積,徹底成了內陸,恰好說明嶗山灣裡適合建海港的地方並不多,而青島港算一個。
從戰略角度上來看,整個海灣的峽口也需要有人把守;從其他方麵說,將水軍基地移往那個小漁村,正好避開密州官員的監視,方便人做手腳……
對趙興的這一構想,張用深表理解。
軍隊或者政府單位利用強權倒賣緊缺物資,古代稱之為“回易”。自隋唐以來,不僅官府從事回易,軍隊才是回易的大戶,而官府默認軍隊進行回易,主要是想用贏利補貼軍費。比如嶽飛、韓世忠,他們二人就是軍隊武裝走私的大頭目。史書記載,這兩人軍中擁有的酒窖有上百座甚至數百座——他們擁有的是“酒窖”而不是“酒瓶”。
正是依靠武裝走私酒,兩支軍隊獲得了豐厚的收入,可以把自己武裝到牙齒。
宋朝軍隊的回易等等贏利及其支出,並不計入朝廷的財政收支。而張用急切盼望趙興赴任的原因也在於此。因為趙興有船,他有軍隊,兩人聯手,那就是完美走私。
不過,改換軍隊駐地這事兒,不是張用能做主的,他沉吟片刻,答:“如此,離人更該見見範鍔,須得向他們準備一番說詞,讓他們與我等聯合上奏才行。”
“說詞”,趙興輕蔑的一笑:“你讓我作詞我不行,讓我準備‘說詞’——且看我的,看我把他說得找不著北……對了,密州團練是個怎麼情況,說說!”
團練使是個什麼官?它全稱為“團練守捉使”。入宋以後,南方各州團練使成為為武臣之寄祿官,無定員,無職掌,不駐本州。而北方邊境州團練使則相當於地方軍隊的統領者,負責訓練地方民團,鄉勇,就像現在的民兵預備役之類的。
團練使從五品,與知州同級,但大宋以文禦武,所以他要受知州管轄。在這個團練使下,還有州鈐轄、諸司使副,都巡檢使等軍官,又有判官、支使、掌書記、推官等幕職。在大多數情況下,判官是簽押公事的,故簡稱“簽判”,為正八品。簽判之下的職官其實都是閒職,即供奉官或借職官,即掛個官名甚至不用上任的那種。
“你轄下有多少人?”趙興接著問。
張用的回答理直氣壯:“密州是本防禦州,官員配的齊。我有一個州鈐轄,領密州刺史(借職官,虛銜,不會赴任),外加七個(軍)指揮,7名(都)指揮使;還有都監6人、都巡檢使11名;駐泊都監1名(管理水軍),巡檢25名,指使37人,文官若乾。”
“我問的是你手下的兵?”
“不算水軍,1136人。算上水軍,總共1511人。”
“那你部下文武官員有多少?”
“實授武官96人,都是供奉官、借職官。文官嘛——這是你的事,我隻知道有61人,是供奉官,能乾活的一個也無。對了,你派來的那位倭人源業平,我已把他改名為袁業平報上去,給了個掌書記的從九品官,替我處理文書。”
趙興氣絕:“七個指揮呀,每個指揮滿編500人,外加一個水軍都監——你的兵力滿編至少該是三千五百人,但你卻隻有一千五百餘人,你吃了一多半的空餉,卻養了……96加61,你養了157名官。天哪!每十個人養活一名官……你你你,太黑了!”
怪不得人都說宋朝冗兵冗員多,財政不堪負擔導致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原來真是那麼一回事兒。
張用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我的額存、兵闕是大了點,但這跟我沒關係,我才上任的。你知道麼,原先登州團練遣一個指揮‘差撥出戍’,就糧密州,是你家大蘇學士上表,認為登州麵臨遼國,需禁絕登州團練異地就糧——那個來密州的指揮有多少人?一百人而已。
再往遠說,陝西路廂兵共850指揮,實兵也隻有為20563人。那裡可是前線,比比他們,我這裡已算‘額存’少的……
你剛才說什麼?‘十個人’養活一名官,你錯了!應該是‘十戶’養活一名官。團練是帶家眷的,北方是人口大州,每戶有多寡,均數是每戶七口。從團練上說,該是每70人養活一名官,但從密州一地說,該是密州四縣一府、40萬人養活這些官。”
這個數據徹底雷倒趙興。
“額存”是指朝廷仍須支付每營五百人的錢糧,“兵闕”則養兵費落入“將校”的腰包。這種現象嚴重削弱軍隊戰鬥力。但儘管土大夫們對此人言藉藉,宋廷最終沒肯下痛革的決心。這是因為四周強敵環視,宋廷不願軍隊動蕩。
大宋有多少官吏?趙興恰好從戶部那裡得到一些資料:6.8萬官吏需要1億人口供養。
這數據太雷人了,據說它比唐代官員數量多了6倍,所以被人稱之為“冗兵冗員”的時代,百姓負擔沉重、民不聊生……但這個數據隻是現代的五百分之一——現代每26人養活一名官人,13億納稅人養活五千萬……
那個時代被叫做“大國”、“盛世”,所以,五百分之一“盛世”已經不能用“邪惡”來稱呼,隻能稱之為“萬惡”。
可趙興愛這個“萬惡”!
他深吸一口氣,又問:“七個指揮,都分屬何方?”
“先說水軍:水軍兩個指揮;都作院工匠一指揮,水夫一個指揮,都監一人,巡檢11人。共計375人。陸上的:牢城軍一指揮,編額三百人;馬弓手一指揮,編額三百人;步弓手一指揮,編額五百人;‘教閱’鄉勇一個指揮,剩下還有‘不校閱’鄉勇一個指揮……我還有‘勇敢’空額整100人,你要,全給你!”
“教閱”鄉勇是指可用於實戰,平常需要檢查訓練結果的實戰兵,也就是現代所稱的精兵、親兵等。“不校閱”鄉勇則純屬廢物點心,平常隻擔任些修城牆,協助捕盜,維持治安等等作用。
“勇敢”這個詞首次出現就是在宋朝,它是“勇敢效用”的簡稱。相當於現代的誌願兵(士官),或者特種兵。當作官名時,“勇敢效用”也簡稱“勇效”,“敢效”。
“勇敢效用”是“效用”中少數有俸祿並配發兵器的特殊效用,他們“不刺字,不置營,每季首赴經略司閱試;及本軍注籍,遇有邊事,追緝,給口食,借官馬,給草料”。
“勇敢”的料錢額(薪水)相當於上禁軍和中禁軍的軍士,戰時則承擔斥候、伏擊、偵察、探陣等特種兵的工作。
“效用……很好”,趙興不客氣了:“如此,你把我帶的這五艘船登入密州團練,便算是‘效用船’,由‘效用’駕駛,船上人給予‘大將’待遇——大將不是需要自備兵器嗎?這幾艘戰船就是他們的兵器。可以不給他們發料錢,但隻注籍,不校閱……我說,效用名額沒限製吧,我需要很多!”
說話間,碼頭到了。
範鍔領著人正在碼頭上,他看著趙興這艘龐大的船慢慢進港。由於船頭上插著張用的將旗,所以看見這艘船,駐泊都監的水軍不僅沒上前檢查,反而組織小船給來船騰開水道。此刻,一個高大的漢子站在船上,用一隻金色的小鏡筒,居高臨下觀察高麗亭館的情況。
“好高的船!”範鍔脫口而出。
“好大的建築群!”船上的趙興不禁為麵前的宏偉而讚歎。
這片高麗亭館沿唐家灣蜿蜒而布,占據兩岸長達15裡。蘇東坡當初在登州任知州時,也“歎其壯觀”。三年時間,建成這樣一座帶有巨大倉儲庫房和娛樂設施的高麗亭館……難怪密州百姓要半數逃亡呢。
範鍔聽了船上飄來的讚歎聲,不禁得意自己的功績。他是該得意,因為修建了這片浩大建築,他被朝廷認為擅於聚斂,而升任金部員外郎的,這個職位負責全國財務的審核和頒布度量衡的政令,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審計署和計量局兩部門的實權派人物。
範鍔一邊跟身邊人談著自己的規劃,一邊用眼角撇著船上。望見正下船的張用。他笑了,指著跟在身後、身穿官服的趙興,笑說:“趙離人來了,這廝終於肯赴任了。我聽說他的舉薦人蘇子瞻在京城快愁白了頭發。”
範鍔認出趙興不是靠猜測,而是靠圖像。李公麟米芾在西園聚會後,又畫了多幅圖畫,描繪當時的場景。而趙興這個神秘人物最受京城官員的注意。
他們注意到趙興,一是因為詩酒之賭的傳聞,二是因為趙興對朋友出手豪爽,讓他們產生了結交欲望。再加上趙興身材高大,哪怕是把他畫在邊邊角角,他身邊伺候的胡姬也讓他非常惹眼,好認。
新黨人物最欣賞趙興蹲在炭爐邊給章惇烤肉的那副圖像;而蜀黨人物最喜歡趙興教他們射箭的那番場景;洛黨人物則欣賞趙興在他們老師麵前談慨而談的模樣——畫麵上呂大防、文彥博雖然一言不發,但擺出一副長者模樣尊尊教誨,對麵趙興叉手恭立,凝聽。
除此之外,趙興身後的廖小小原先是汴梁十絕,範鍔在京城也見過。而圖畫中出現過的胡姬喀絲麗也跟在趙興身後,有這兩個人在,想不認出對方,也難。
範鍔停住了話頭,揮手招呼剛下船的趙興,趙興過來大禮參見,範鍔捋著胡子,心滿意足的說:“離人來了,我等就有口福了,老夫且在密州多留幾日,也嘗嘗離人的廚藝,再聽聽胡姬的妙舞。啊,廖大家,聽說你去找離人了,現在得償所願,恭喜恭喜。”
廖小小是接到趙興的密信後前往杭州,而後隨趙興船隊背下密州。這其中的曲折,外人並不知道,範鍔也以為廖小小是勇敢地撬家投奔情郎,此際見到她穿著命婦裝扮,自然要隆重祝賀了。
密州知州王子韶喜歡雜學,見到趙興這個傳聞中精擅雜學的人格外親切,便主動上前招呼:“離人,本官聽說你擅長經營,今後即使同僚,可要好好向你請教一下範蠡之術,將來本官悠遊林下,也好有能像離人那樣大把花銷。”
王子韶的話引起眾人大笑,京東路轉運使李之純作為知州的上司,州判官索問道作為趙興的同事,也不見外的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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