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林安瀾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蔣旭已經走了,雨還沒有停,淅淅瀝瀝的,屋內有些冷,這樣的天氣,就很適合吃火鍋。
他記得自己以前和程鬱在一起的時候,每次下雨都會吃一頓火鍋,火鍋熱乎乎的,吃到最後,整個人也暖和了起來。
隻可惜,現在隻有他一個人,隻能他一個人吃了。
林安瀾下了床,洗了菜,拿出鍋給自己煮了一個麻辣的鍋底。
他慢悠悠的把菜放了進去,涮著涮著突地想起了他們第一次吃火鍋的時候,程鬱把青筍夾給他,他驚訝的問他,“我之前沒和你說過我吃火鍋不吃青筍的嗎?”
程鬱筷子裡的青筍瞬間掉在了桌子上,卻又很快的掩藏了自己的驚訝,用輕鬆的語氣說著他們之前沒有吃過火鍋,這是第一次。
他看起來那麼從容,可心裡卻應該是忐忑的吧。
“還真是說謊高手。”林安瀾輕聲道。
虧他失憶的時候一直以為程鬱是朵小白花,現在看來更像白裡透黑的雙色花。
不過,倒也還是挺可愛的。
他吃著火鍋,看著窗外的雨幕,猶豫著今天還要不要去見程鬱。
他其實不應該去見他的,見了他,就忍不住心疼他,許多本來覺得還算重要的事情,也似乎就沒那麼重要了。
可不見他,程鬱那個樣子,肯定又會難過。
林安瀾覺得他這一輩子的糾結猶豫似乎都用在了程鬱身上,所有的不知所措,也似乎都被程鬱帶了出來。
如果他隻是想享受短暫的歡愉,及時行樂,那麼他應該去見程鬱,和他在一起。
可如果他想認真對待這段感情,那麼,他難免會多想許多。
他站在愛情的起點,卻眺望著愛情的終點,這其中所要經曆的所有事情——自己和程鬱的差距,他的性格,程鬱的性格,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有程家、程峰、蔣旭,他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他生平最不喜歡麻煩,卻很清楚他一旦和程鬱在一起,他的麻煩就會永不消失。
蔣旭有一句話是說對了的,程家不可能允許他們這樣的身份後繼無人,程鬱作為程峰唯一承認的兒子,程峰勢必會要求他有一個孩子。
可是他們如果在一起,程鬱又怎麼會有親生孩子呢?
程峰不會拿自己的兒子怎麼樣,他隻會找自己麻煩,拿自己開刀。
而蔣旭也不會願意他和程鬱在一起,到時候,又會是一次接一次的糾纏與麻煩。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外在的麻煩他雖然覺得厭煩但是也可以解決,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在他這裡。
程鬱在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中愛上的,是他記憶裡日臻完美的他。
和程鬱一起經曆了愛情,待在他身邊的,是沒有經曆過任何挫折苦難的最好狀態下的自己。
可是他並不是程鬱以為的那樣完美,他也不是理想的最好狀態下的自己。
他隻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人。
他怕程鬱會在走近後失望,會更喜歡他在他記憶裡的模樣,更喜歡失憶時他樂觀有趣的模樣。
他也怕,他們最後還是免不了分手。
談戀愛當然會分手,愛了在一起,厭了就分開,戀愛,分手,再戀愛,這很正常。
可是林安瀾不確定自己能接受這種正常。
他已經經曆過他親生母親的拋棄,他最好的朋友的傷害,這世上他曾經信任過的四個人,兩個人反手刺了他一刀。
他被親生母親刺穿的傷口,好不容易愈合,疤還沒消失,就被蔣旭再次劃了一道口子。
林安瀾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他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錯,他錯在了哪裡呢?小時候的他乖巧的聽他的母親的話,長大後的他對蔣旭也算是儘心儘力。
可是他們還是傷害了他,他想不明白,他儘管知道自己沒有錯,卻還是會忍不住問自己,是他做的不夠好嗎?
是他這個人不夠好嗎?
所以他們都選擇了放棄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血肉至親,不管自己是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他們都不在乎。
是他不夠好嗎?
在他短暫的人生中,他真正付出過感情的人很少,他小心翼翼的握著自己的感情,生怕自己再受到來自感情的傷害,可是,卻還是受到了。
他不想再受傷了,他不想再提前被人結束一段感情了。
每一次,都是他站在原地,送著自己的感情離開。
他送走了他親情,送走了他的友情,他看著他的愛情走近,卻害怕自己也會目送他離開。
如果程鬱更喜歡失憶的他,如果程鬱在接觸一段時間之後,發現他不是自己記憶裡的那樣,如果程鬱有一天和他提出了分手。
他該怎麼辦呢?
他當然會答應,隻是大概會徹底喪失接受愛的能力。
可是,他又憑什麼綁架對方,要求對方一旦愛他就必須永遠愛他。
分手是每對情侶都有的權利,分手的痛苦,就在於隻要一個人不愛了,就可以離開這段感情。
相愛需要兩人同意,可分手隻要一個人有這個想法就可以了。
林安瀾信任程鬱,可是他不信任他自己。
他相信程鬱是真的喜歡他的,也相信程鬱是真的想要和他在一起,更相信程鬱這八年對他一定是真愛。
可是他不相信他自己,他不相信真實的他能讓程鬱一直喜歡著。
蔣旭和他在一起了十幾年,幾千個日月,半輩子的人生,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麼多,見過對方最失意最難過的樣子,陪對方走過了低穀,可是,他還是放棄了他。
那十幾年一起成長的過去也是真的,蔣旭高考前挑燈夜讀,幾夜幾夜的不睡就想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學也是真的。甚至去年他的父親過世,蔣旭推了工作,擔心的陪伴在他身邊也是真的。
他以前一直以為,時間是可靠的,隻有時間積累出來的感情才是值得信賴的。
可後來他發現,時間是最不可靠的,他不止會把不愛變成愛,也會把愛變成不愛,他不止會促成你們,也會分開你們。
他不想再被自己信賴的人傷害了,他的傷口還沒愈合,心態還沒調整好,他不應該這時候接受程鬱的愛情,這對程鬱不公平,也對自己不負責任。
林安瀾不自覺歎了口氣,默默吃著火鍋。
他吃了飯,睡了一覺,繼續猶豫著要不要去程鬱家。
林安瀾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敲門聲開始不是很明顯,後來卻越來越響亮,林安瀾不明所以的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下了床。
他以為是蔣旭,這個時間,又不請自來的也隻能是蔣旭了。
他不太想開門,可是對方卻一直在敲。
下雨天,天黑的總是很早,明明才6點左右,天就昏暗的仿佛要入夜了。
林安瀾覺得自己或許還是應該去看看程鬱,告訴他不是他不喜歡他,而是他現在不想開始一段新的感情。
他想先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好,不在懷疑自己,這樣,也不至於把過多的感情到時候堆積在程鬱身上,給他壓力,讓他沒有正常戀愛的權利。
他正想著,敲門聲又響了。
對方似乎很堅持,他無奈的走了過去,想勸蔣旭離開。
然而打開門,林安瀾卻愣住了,門外站著的不是蔣旭,是程鬱。
明顯淋了雨,衣衫有些濕,臉色蒼白的程鬱。
林安瀾不由自主的怔住了。
程鬱看著他,眉眼濕潤,他的頭發濕噠噠的,因為沾了雨,發色烏黑,襯得他的臉愈發的白,似是有幾分病態與弱氣。
“我的男朋友不見了,”他看著林安瀾輕聲道,“我來找他,請問,你是我男朋友嗎?”
林安瀾愣了一下,倏地想起了那個雨夜,他出現在程鬱家門口,見到他的那個雨夜。
他也是淋了雨,站在門外,問他,“請問,你是我男朋友嗎?”
林安瀾有一刹說不出話來,他伸手去拉程鬱,“進來。”
程鬱卻沒有動,“我不能隨便進彆人家的,你是我男朋友嗎?如果你不是,我進去了,我男朋友會生氣的。”
林安瀾:……
林安瀾看著他一臉無辜,眼裡滿是清澈。
他右手猛地加重了力道,把程鬱拉進了屋內。
“病還沒好就淋雨,你是不想病好了嗎?”他說著,給他拿了雙拖鞋,“去泡個熱水澡。”
程鬱不敢拒絕,乖乖換了鞋,被他帶進了衛生間。
林安瀾給他放了洗澡水,讓他自己在衛生間的浴室待著,自己則去給程鬱找了件睡衣。
他推開了衛生間的門,程鬱回頭,林安瀾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匆匆低下了頭,把衣服放在了衛生間的衣架上。
“給你拿了睡衣,你一會兒換上。”
“好。”程鬱笑道,“謝謝安安。”
林安瀾沒有說話,衛生間的氣溫有些高,他的臉有些燙,他轉身出了門,找了家裡的感冒藥,又給他熬了碗薑茶。
現在他不用糾結了,林安瀾想,程鬱都來他家了,他自然不需要去程鬱家了。
他把薑茶端了出去,沒一會兒,程鬱也就出來了。
“這個睡衣,還挺合適的。”程鬱看著他道。
林安瀾幫他拿了吹風機,把吹風機遞給了他,“吹吹頭發吧。”
程鬱坐在了沙發上,溫順的吹著頭發。
他的頭發吹得差不多了,薑茶也沒那麼燙了。
林安瀾把薑茶和藥都推到了他麵前,程鬱一口氣喝了薑茶,又吃了藥,苦著臉問他,“有沒有糖啊,這個藥好苦。”
林安瀾笑了一下,覺得他還挺嬌氣。
他走進自己的臥室,從大衣口袋掏出了幾顆糖,走出去遞給了程鬱。
他是從程鬱戒煙的時候才發現他喜歡吃糖的,煙是戒了,卻愛上了糖,所以他會經常給自己的口袋和包裡裝幾顆糖,以防程鬱想吃又偏偏自己沒有帶。
程鬱接過,撕了糖紙吃了一顆,和他道,“挺甜的。”
“你喜歡就好。”林安瀾道。
程鬱抬頭看他,“真的是我喜歡就好嗎?”
林安瀾被他這話問住了,他看著程鬱灼灼的目光,沉默了半晌,岔開了話題問道,“你吃飯了嗎?”
程鬱搖頭。
“那你想吃什麼?”林安瀾問他。
“你想吃什麼?”
林安瀾看著窗外的雨幕,和他道,“吃火鍋可以嗎?”
“好。”程鬱沒有意見。
林安瀾重新煮了一包火鍋底料,又洗了菜。
程鬱想幫他,不過林安瀾以他生病為由沒讓他動彈,隻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勸他,“多喝熱水。”
程鬱就隻好乖乖的抱著杯子喝著水,看著他忙碌。
他其實感覺自己的病並不嚴重,本來,感冒就不是什麼大病,尤其是他現在在林安瀾身邊,他感覺自己一點都沒有生病的病症,甚至可以隨時下樓跑兩圈。
“阿嚏。”程鬱打了個噴嚏,林安瀾回頭看他。
程鬱衝他笑了笑,好吧,他還是有點生病的病症的,但是,能在林安瀾身邊,享受他的關心和照顧,這病就也很幸福了。
林安瀾把菜洗好拿了出來,開了火,等著鍋開。
程鬱看著他,覺得他們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在一起的日子,下雨天,他們待在家裡,坐在對方的對麵,麵對麵吃著火鍋。
窗外雨聲陣陣,明明很冷的天氣,他卻覺得很暖和,似乎隻要和林安瀾在一起,他就不會感到寒冷。
鍋開了,林安瀾涮了牛肉卷和蔬菜進去。
程鬱也夾了些他喜歡的菜放到了鍋裡。
兩個人安靜的吃著火鍋,誰也沒多說話,也沒多問對方什麼。
一頓飯吃完,已經八點多了,程鬱怕林安瀾趕他走,在他洗完鍋後就立馬表示:“我困了,我能睡你家的臥室嗎?”
“你不回去?”林安瀾驚訝,“我送你回家。”
“我家停電了。”程鬱毫不猶豫道。
林安瀾:……
林安瀾真想問他你覺得我信嗎?
之前說起謊來不是挺厲害的,怎麼現在,反倒這麼拙劣了。
林安瀾沒有拆穿他,無奈道,“那你留下吧。”
他把程鬱帶到了自己家裡的客臥,開了燈,和他道,“就是這間房。”
“謝謝。”程鬱溫聲道。
“你休息吧,我也回房了。”林安瀾沒有多做停留,回了自己臥室。
他關了門,有些頭疼的坐在自己床上,他怎麼就把程鬱留下了?!
他撐著自己的腦袋,怎麼想都覺得他不該留下程鬱,他不是都想好了,他和程鬱說清楚,告訴他他想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再和他來往嗎?
可怎麼就把人留下了呢?
林安瀾歎了口氣,他就說他不能見程鬱,不見到程鬱他什麼都可以想的很清楚,一見到程鬱,程鬱稍微流露出幾分淒慘,他就狠不下心。
他躺在了床上,想著自己剛剛開門時程鬱的樣子,想著他的那句,“我的男朋友不見了,我來找他,請問,你是我男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