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叢墓的人間(3)(1 / 2)

彆愛我沒結果 夏淺夢 12498 字 4個月前

墓園, 小雨, 青色煙霧般的鬆柏樹蔭裡, 凝結著的淒冷空氣幾乎讓人注意不到雨滴的落下。

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們肅然地站在雨中。在這深冬冷雨的景致之下,一塊塊如林的石碑顯得悲傷而莊重。

今日不施脂粉的潘碧瑩站在人群中望著這一幕, 有些哽咽。她的父親潘宏才歎了一口氣,拍了拍女兒的後背, 神情寫滿了沉痛。

段凱文站在另一側,西服的領口彆著一朵白花,原本總是掛著笑的臉上, 此時顯得格外的低落。

哀樂聲中,出席這次葬禮的人們, 用同情或憐憫的目光看著最前方的那個年輕人。

傅冬撐著一把黑傘, 沉默的站在傅少澤的身後, 替他遮擋著風雨, 然而斜斜打過來的雨絲依然打濕了他的半邊肩頭。

葬禮的儀式很簡單,傅少澤全程都沉默地配合著,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在許多人看來, 應該表現出悲傷、憤怒或是無助的這名紈絝子弟,在此時竟保持著格外的沉著體麵,沒有任何失態的行為,結合傅成山離世這段時間以來他的表現,無疑讓外人對他的評價提高了一層, 甚至覺得果然是世家風範, 平日裡犯渾, 到了關鍵時刻,竟也一點兒都不掉鏈子。

以他今日的表現,守成是綽綽有餘了,若是傅成山真的在直隸養老,餘威猶在,是能等到他慢慢接過班的,可是在如今的情勢之下,這位才二十多歲的傅大少爺以後恐怕難振傅家的威名,此後要一點點衰敗下去了。

而曾經即將結成秦晉之好的唐家不僅立刻退婚不說,就連葬禮都沒有派人來露個臉,恨不得與傅家劃清界限的做法,更是讓這樣的情形雪上加霜。唐家這種的“急流勇退”更是帶動了一大批與傅家有生意往來的大小商家,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不落井下石的便算不錯了。

至於查清事實,報仇雪恨?

彆開玩笑了。

不必去刻意調查,稍有些頭腦的人,都能從簡單的因果關係中看出——這次刺殺的既得利益者是誰?推動著陰謀發展的幕後黑手幾乎是昭然若揭。

然而,對方是如今與西方列強平起平坐的東洋人,野心勃勃,實力如滾雪球般地增長著,想要討回公道將是一場非常困難的事,而且如今戰局吃緊,東洋人在北方的勢力水漲船高,此消彼長之下,再想替傅老爺子複仇,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傅成山的死,隻不過是讓原本就群情激奮的人群們更加憤怒,“抵製日貨”的口號喊得更響了一些,也有的叫著要嚴懲真凶,要通過施壓讓東洋人那邊交人出來的,但這樣的聲音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熱血未涼,悲憤猶在,可是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泥土掩埋著沉重的棺木,掩蓋著叢墓般的人間。

……

漫長的告彆儀式後,參加葬禮的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

最後,隻剩下了傅少澤與傅冬兩個人。

傅冬將傘往他這邊傾了傾,開口道,“少爺……”

傅少澤打斷了他的話,“阿力還沒消息傳回來嗎?”

傅冬壓低了聲音,道,“……昨天有打電話過來,說是沒有查出什麼,老宅那邊的人也問過了,得到的回答都是大同小異,都說平時沒怎麼出過家門,平日裡也不見外人。”

“上海這邊呢?”

“還在查,說最晚明天給我們答複。”傅冬猶豫了一下,“我覺得,不會是虞小姐。”

傅少澤目光幽深地看著順著傘沿落下的雨滴,手不自覺地攥緊,“我以前也這麼覺得。可是,阿冬,你真的還相信她嗎?”

“我……不知道。”傅冬搖了搖頭,即便他一直不認為虞夢婉會出賣傅家,但諸多曾經被忽視的不協調之處擺在眼前,在如今的節骨眼上,想起來也讓人頗有如芒在背之感,他艱難地道,“如果真的是她……那老爺真的是錯付了。”

“我也希望不是。”傅少澤緩緩地閉上眼,“……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片刻後,傅冬離開了。

空蕩蕩的墓園裡,他看著冰冷堅硬的墓碑,想著睡在下麵的那個同樣冰冷堅硬的老人,心中充滿了悲傷彷徨,但這些情緒隨著冰冷雨水的衝刷,而漸漸麻木了起來,他忽然覺得很累。

於是他坐了下來,坐在一旁的台階上,低頭看著雨絲砸在地麵,手邊放著一把傘,卻沒有撐開。

寒冷的雨中,他的背後是如林般的墓碑,腳下是累累的屍骨。

如果有魂魄在遊蕩的話,大概此刻也想為這個落魄的年輕人遮蔽一絲風雨。

……

黑色轎車在墓園門口停下,白茜羽下了車。

她今天穿著一身黑色的塔夫綢長裙,戴著一頂黑紗的寬簷帽,像是湖畔夜晚的迷霧般嬌柔地籠著,令她的容顏若隱若現,看不清楚。她的懷中抱著一捧潔白而盛大的花束,蓬勃的花朵幾乎要從她的懷中撲越而出。

透過森森的鬆柏,她看到傅少澤孤單寥落的背影。

白茜羽拾階而上,走了過去。

傅少澤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見了正往上走來的她。

他們的眼神在這一刻交彙。

平心而論,白茜羽見過的傅少澤,向來都是高傲、英俊,盛氣淩人的樣子,身邊的場合是晚宴和舞會,身邊的女人是明星與名媛,名表、豪車、美酒、古龍水、手工西服……他是這個浮華世界中的王子,沒有人可以遮住他的光芒。

然而這一刻的他,卻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華光,丟掉了王冠與鑲滿寶石的劍,孤單地坐在破敗而結滿蛛網的王座之上。

傅少澤漠然地看著她片刻,沒有說話。

白茜羽接觸到他的眼神,微微有些發愣,停下了腳步。

他們之間,差著十幾級台階的距離,卻像是隔了很遠。

沉默了片刻,白茜羽還是率先開口了,“節哀。”

“我不想聽這個。”傅少澤冷冷地道。

白茜羽眉頭微皺,但想著對方最近遭遇的事情,或許令人有些偏激,所以並沒有貿然開口,而是斟酌了片刻,輕聲道,“有什麼我可以做的?”

她並不清楚孟芳瓊死前的那通電話,自然也聯想不到傅少澤在自己的父親死後,已經對她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她這番話,全然都是發自肺腑的好意。

傅少澤胸中像是被什麼塞住了一樣,悶悶的,堵得難受,他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白茜羽,你為什麼一夜之間便能說一口流利的洋文?為什麼與舊式婦女判若兩人?為什麼隻在家塾開過蒙便能考進玉蘭女校?為什麼當時會出現在孔潛的身邊?為什麼你要把丫鬟支走,自己卻留在上海?為什麼……

自從傅成山出事後,這些問題如同夢魘般地在他腦海中環繞,幾乎是他空閒下一秒,這些念頭便會如附骨之疽般地往他的心裡鑽,他整個人仿佛被撕裂成了一半——真的是虞夢婉害死傅成山的嗎?他無法接受。

然而一切事實都指向了她,她身上有著難以解釋的秘密,她知道傅成山的出行計劃與時間,她是孟芳瓊口中那個與傅家關係極為親密的人……隻要順著這個推論想下去,傅少澤都會覺得心臟仿佛都跟著抽疼起來。

他該問出口嗎?還是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傅少澤艱澀地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忽然,一個撐著傘的身影匆匆地跑了過來,清脆的聲音響起:“少澤!”

殷小芝穿著一身單薄的文明新裝,匆匆地跑了過來,“我聽傅冬先生說你一個人待在這裡,我不放心……”說到一半,她忽然看到台階之下的白茜羽,愣了愣,卻什麼也沒說,隻是朝她略略點了點頭,然後將傘撐在傅少澤的頭頂,柔聲道,“走吧,回車上去。”

回車上?

白茜羽看著台階上的兩人,目光落在殷小芝身上,有些玩味。

“殷小姐。”她淡淡地開口道,“我與傅少澤在說話,你這樣打斷,似乎不太禮貌。”

即便她是站在低處被人俯視的那一方,可她一開口,那氣勢卻幾乎淩駕於所有人之上。

傅少澤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沒有想到她會忽然發難,殷小芝有些措手不及,她將發絲彆到耳後,看向傅少澤,秀氣的眉眼間盛滿了關懷,“我……隻是怕他淋雨,沒有看到你,對不起。”

說完,她有些遲疑地看向白茜羽,“你……是虞小姐?我那天好像在一間學校門口見到你了,原來真的是你……你當時穿得好摩登,我沒有敢認……”

“可以請你先離開一會兒嗎?”白茜羽有些不耐,她看出剛才傅少澤似乎是想說什麼,但一直掙紮著沒能說出口,而這個殷小姐的到來打斷了這一切。

她不喜歡殷小芝,這個善良柔弱而又天真的女孩子,她可能是真的柔弱,可能的確很善良,或許其他人都喜歡這樣的女孩,但她總能做出讓白茜羽感到不快的事情。

“抱歉,我隻是想說,你的變化真的很大……我沒有彆的意思。”殷小芝有些被她的態度嚇住了,聯想到曾經過往的那一巴掌,心中自然不可能毫無芥蒂,當此時傅少澤已經不可能像當時那樣護著她了,鼻頭一時酸澀。

她垂下眼,掩下心頭的委屈,勉強對傅少澤笑道,“那,要不你們先談?”

傅少澤站起身,殷小芝的身量才到他的肩頭,舉著傘頗為吃力,他便接過傘,撐在兩人的頭頂,然後看著白茜羽,淡淡地道,“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白茜羽道,“你剛才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傅少澤看了殷小芝一眼,然後斂下目光,麵無表情地道,“關於與以前的變化很大這一點……對此,你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聽到他的話,白茜羽有些錯愕,隨即她聽出了其中的隱含之意,心中像是被冬雨浸透了一般,感到微微的涼。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也可以理解。”她自言自語地小聲道,然後點點頭,看著那邊的兩個人,平靜地道,“你想要的解釋,我可以給你,但是我剛才想了一下,其實也沒有必要了。”

傅少澤冷漠地站在原地,不為所動。

“我來這裡,本來是想和老爺子告個彆,順便……也和你告個彆。”白茜羽垂下眼睫,笑了笑,道,“……我本來想來安慰你一下,但現在看來,好像你並不是那麼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