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前徹底調查過對方,顧琮眉梢微挑:“你會說話?”
被他問到的青年約莫也很驚訝,長而卷翹的睫毛眨了眨,張張嘴,卻沒再發出任何聲音,而後又像突然意識到什麼,噌地從他懷裡直起身,整整衣擺,比了個手勢,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道謝。
——又或許兩者都有。
顧琮雖未有過什麼和失語之人交流的經驗,但對方眼神生動,也很好懂。
他聽力好,且離得近,這才聽到了那聲磕磕絆絆、比幼貓叫聲還輕的“夫君”,其他人則隻看到席冶平地一摔,摔進了顧琮懷裡,見過太多後宮後宅手段的喜婆沒忍住,偷偷在心裡啐了聲狐媚。
不愧是明月樓出身。
但等青年站直了,眉眼周身,便透出股大紅喜服也壓不住的端方溫潤,乍一瞧,倒真有幾分世家公子的氣度,偏偏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何來曆,連臨時充當迎親隊伍、顧琮麾下的親衛,對這位即將板上釘釘的“主母”也冷著臉。
在他們心裡,自家將軍又英俊又勇武,領兵多年,鮮有敗績,作為顧府僅剩的獨苗,對方未曾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而是十年如一日地鎮守邊城,這才換來草原和中原近些年來的太平。
如此功績,莫說什麼京城貴女,便是連公主都娶得。
可現在呢?那老皇帝卻給他們將軍指了這麼個人,雖說有父輩之間的約定在,可一樁連性彆都弄錯的娃娃親,有什麼好遵循?
怕不是在報複將軍十年前忤逆聖意,救下一條不該救的命。
更何況,陛下賜婚,外加故人之約,若想堵住外界的悠悠眾口,他們將軍怕是要絕後,再想娶個妾都難。
這勞什子京城就不該回。
然而,他們這般替將軍憤憤不平,那邊將軍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平靜地,問:“還能走嗎?”
儘管隻是短短四個字,也無甚溫柔可言,落在跟隨對方多年的親衛們耳中,簡直堪稱破天荒的體貼。
那說不出話的青年則點點頭,自己向前挪了幾步,一瘸一拐。
他們都是戰場上回來的人,受傷多了,經驗也多,一眼便能瞧出對方是扭了腳踝,在軍中,這點傷,——甚至都稱不上傷,怎麼看都沒什麼可幫忙。
誰成想,正當親衛們猜測這位席公子要用多久才能挪到喜轎前時,他們將軍,竟長腿一邁,輕鬆追上對方,彎腰,伸手,打橫抱起了青年。
被抱起的青年沒法說話,連驚呼也發不出,隻得順著本能,緊緊攀住男人的肩膀。
顧琮心裡忽地湧起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這次居然沒叫人。
難道不是因為被嚇到?
“太慢。”瞬間找了個十分合理的借口,顧琮三步兩步將青年抱上喜轎,又穩穩放下,讓對方在靠裡的座位坐好。
大概是他剛剛的話過分冷硬了些,像是責備,青年微微垂下了眸,略顯抱歉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倒在他懷裡時的精神。
顧琮一時辨不清自己在想什麼。
今日來迎親,全然是因聖旨難違。
他既把一眾兄弟帶進了京,自然也要好端端地將他們帶出去,婚事,於他而言實在太遙遠也太無關緊要了些,他沒有喜歡的人,亦不想留下子嗣,娶誰皆是一樣,攤開來,各活各的便是。
可望進那雙尾端微微上挑的鳳眸後,他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改變了,非要形容,就像身體、或是腦子裡沉睡已久的某部分,突兀地醒了過來。
古怪。
及時收攏思緒,掀開簾子,他轉身出了喜轎。
1101幸災樂禍:【嘻嘻嘻,你也有今天。】
到底是死人堆裡走出來的大將軍,你釣任你釣,就是不上套。
誰知,它這高興了還沒有五秒,喜轎的簾子便又被掀開,一個堵著軟塞的瓷瓶被遞了進來:“傷藥。”
“若疼得厲害,就自己在路上塗一塗。”
常年在外風吹日曬,男人皮膚的顏色遠比常人要深,與席冶一比,則更加明顯,簾子再度放下時,還能聽到外麵隱隱的抱怨:“將軍,那可是禦賜……”
後麵的話聽不清了。
慢吞吞把玩著手裡質地細膩、紋路淡雅、明顯是官窯所出的白瓷瓶,席冶勾唇:【你方才說什麼?】
1101:……打擾了。
是它天真。
雖說這樁婚事,長了眼睛的都知道裡麵有貓膩,但明麵上,它依舊是聖上禦賜的喜事,能被百姓瞧見的麵子功夫自不會少,顧琮也是個實在的,既答應了,便沒怠慢,聘禮給的夠多,充當嫁妝帶回時,特意換了新的紅綢,一箱箱繞街而行,瞧起來,頗引人豔羨。
……儘管他一開始,僅是想用身外之物買“席冶”安分。
身著喜服騎在馬上,饒是再鮮豔的顏色,也化不開顧琮眉眼間的冷硬肅殺,偶有幾個藏在雅間裡的貴女因對方英俊的容貌紅了臉,想想滿門忠烈僅剩一根獨苗的將軍府、再想想說書人口中邊城苦寒的日子,也似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冷了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