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小的姑娘就不說了,說了也聽不懂,她隻道:“回去問問你阿爺,你能坐在這裡讀書,今日依舊能來讀書,到底是應該認真讀書,將來報效家國還是打人。”
“你阿爺能活著,是靠著他之前的功績,你小小年紀,沒有功績,能站在這裡,是靠著誰的臉麵?”
她說話的時候,語速並不快,淡淡的,沉沉的,一雙眼睛厲得很,誰也不敢跟她對視。
她說的話偏心眼,但是身份在這裡,誰也不敢反駁。
河洛滿意的道:“這裡是讀書的地方,再生事,必不輕饒。”
“小花。”
小花蹭過去,“阿姐。”
“走了。”
河洛抬腿就走,眾人下跪恭送,河洛腳步快,她忙的很,還有許多折子要看,忙裡擠出時間才來的一趟。
小花頓時內疚,跟了上去,“早知曉,我就該叫小朔來了。”
河洛:“不是什麼大事,下次碰見事情依舊要叫我來,小朔那張嘴巴還不如你,根本不頂事。”
她道:“你今日衝動了,你父母如今被人視作眼中釘,能忍就忍。”
“這些口中有天下的人推不翻母皇的天下,但是若是真齊心起來,你阿娘還好,但你阿爹便要被貶官了。”
然後道:“你回家去吧,估摸著你爹娘聽見消息了。”
小花便跟阿姐告彆,自己騎著馬回了家。果然,她爹她娘都在家裡等著她。
小花頓時有些心虛。
她低頭,走過去挨著阿爹,“我錯了。”
她不該沒忍住打架的。
沈懷楠卻道:“打得好。”
沒得他這般拚命了,他家的女兒還要被打。
她娘今日也微微笑,沒有說什麼,隻道:“用膳吧。”
小花:“弟弟呢?”
折邵衣:“放宮裡去了,跟著三皇子呢。”
三皇子說的是小樹。
小花哦了一句。然後等吃完飯了,她悄悄的去書房,懨巴的道:“阿爹,阿娘真的沒有生氣啊。”
沈懷楠放下折子,先安慰女兒,“真沒有生氣。”
小花其實不是很能理解。
她坐在凳子上問,“如今先帝已死,您在長隆年間是奸臣,怎麼到了長明年間,您還是奸臣啊。”
“如今,你不是一心一意的為姨母了嗎?”
沈懷楠笑起來,“你倒是知曉的多,怎麼,河洛公主跟你說的?”
小花:“不用阿姐說,我自己也知曉。”
她道:“但是後頭這個問題,我想不明白。”
沈懷楠頗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然後又十分慚愧。
“自家爹經常被人罵,你不好受吧?”
他道:“等過陣子,咱們就可以囂張了,沒事,先夾著尾巴做會子人。”
小花震驚,“到時候就可以不做人了嗎?”
沈懷楠想了想,“到時候誰敢欺負你,你就可以用鞭子狠狠的抽回去。”
小花似懂非懂,她還是對自己的問題感興趣,對抽人沒有興趣。
沈懷楠知曉她大了,如今這種女帝當權的時候,自家邵衣都已經去了戶部做尚書,小花將來定然也可以做官。
做官,就要提前知曉官場的事情。
他也不瞞著她,道:“你自小就命好。”
“你能自小就進宮跟著河洛讀書,如今十歲,阿爹阿娘都是朝廷忠臣。你金銀不缺,要什麼有什麼,上有陛下恩寵,下有河洛公主和皇子庇佑,讀書寫字也自有太傅教導。”
“小花,你讀書識字,想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筆墨紙硯,用的都是最好的,一張紙寫完了就丟,懶起來的時候,鬼畫符一般寫在紙上,頗為浪費。”
小花被說得低頭,十分羞愧,“我以後會好好讀書的。”
她也聽出來了,這是說她擁有無上的好處。
沈懷楠摸摸她的頭,“你能有今日,是因著我和你阿娘得來的,上一輩的努力,這一輩的享福。”
“而我和你阿娘能有今日,也是因為,我們至少衣食不缺,可以讀書識字,謀求一份前程。”
“可是——”
沈懷楠一字一句的道:“可是,這世上多的是有人買不起書,不認識字。”
“窮人家的孩子想要讀書,想要到朝廷裡麵來分一杯羹,便是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才行。”
“而他們闖過山河,好不容易中舉了,卻依舊隻能做世家子弟的候替。”
“世家子弟不要的,才能輪到他們。”
小花:“可是,不是說科舉中了之後,會分官職嗎?”
沈懷楠,“是啊,去窮山惡水之地和去富饒之地,根本就是兩回事。”
“窮家官,也不知道這一去窮山惡水之地,沒人在京都給他們打點,是不是一輩子都得呆在那裡了。”
他道:“所以,這一部分不公平的官職分派,就是眾人矛盾的來源。”
沈懷楠見女兒皺著眉頭,便笑著繼續解釋,“你看,你自小就在宮裡,你去過禦書房,知道禦書房長什麼樣子,你看過陛下手裡的折子,看過河洛公主手裡的折子,看過我和你阿娘手裡的折子。”
“可是有些人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你小時候的輝煌。”
“你被教導著大局,教導著如何去管事,但是那些窮人家的學子,他們還在掙紮如何溫飽,如何買一本書,買一支筆,如何熬過冬季而不讓自己餓死,凍死。”
“他們前半生,都在忙著喂養自己,你學會朝堂的時候,他們還在抱著書看,隻想背得書上的字,考個功名,將來能光宗耀祖。”
“你看,這就是差彆了。”
小花懂了。
她說,“若是我跟他們一塊考科舉,我考上了,他們也考上了,但是我的能力是自小練就的,他們不是。”
“我就比他們強了。我能力強,又有你們幫襯,我肯定可以去富饒的地方做官,他們就隻能去窮山惡水的地方。”
“等我的女兒出生,我這般教導她,將來她去的也是富饒的地方,對嗎?”
沈懷楠欣慰的點頭,“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世家。”
小花沉默,最後問,“可是阿爹,你不是世家嗎?為什麼要替窮人說話。”
沈懷楠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都是陛下的意思。”
“更何況,我們也算不得世家,沒落的世家,隻比窮人舉子好罷了。扶持窮人太難,不如扶持我。”
他突然就想起了澹台老大人。當年他也是這般被扶持起來的。後來,自己被看中,也是這般被做的打算。
如今,換了三個皇帝了,他卻依舊沒有逃脫這個命運。
說起來,也是好笑。
不過朝堂之事,無非就是你爭我奪。他倒是不怕。
“這幾百年來,澹台老大人走到最後沒死,能順順利利的退下來,也算是第一個坐到臣子最高位置上麵的寒門。”
“他的手段狠辣,當初殺了不少人。我是他的弟子,自然也被人害怕。”
他的話說得很明白。小花聽明白了,她歎氣,“活著好難啊。”
她道:“要是你不願意,可以退下來嗎?”
沈懷楠:“可以退下來啊。”
“你阿娘之前還跟我提過,我要是願意,便可以去做彆的,陛下是她阿姐,必然不會為難與我。”
“她又是陛下心腹,咱們一家足夠可以平安富貴了。”
小花:“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呢?”
沈懷楠笑著道:“我走到這一步,哪裡還願意退下來,付出的太多了,便想要個結果。”
他道:“再說了,我有你阿娘這個護身符,我還怕什麼?”
“你阿娘誌向高遠,是飛於天上的鳳凰,我總不能做個山□□?”
他本就比她走得慢多了。
“夫妻兩個,可不能差得太遠了。再說,我也是一身的誌向,何必要為了名聲和艱難就委屈了自己。”
“將來要是我做成了,沒準能跟你阿娘寫在名臣冊上。”
小花就看著阿爹,突然站起來抱了抱他。
“阿爹,你會贏的。”
沈懷楠,“我也覺得。”
然後道:“……明日,阿爹要去看望桑先生,你去嗎?”
小花一想到桑先生就頭疼,她想搖頭,但是想想,要是她不去,阿爹就是一個人。
阿娘明日要去冀州一趟,三天才回。
她沉默了一瞬,滿臉的不情願,還要點頭。“行吧,我去。但咱們不要多待。”
桑先生如今對阿爹是真壞。
她哼了一聲,“要是這回他再罵你,我就要罵回去的。”
沈懷楠:“小孩子戾氣重,桑先生再不好,也是教導我讀書長大的。他……他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桑先生病了,病得很嚴重。他都要死了,臨死前卻還記得要折騰一下學生。
比如說,他寫了一封告天下夫子書,寫了自己的生平,生平用了半篇文章,然後在後半部分的文章裡,著重寫了沈懷楠。
他寫沈懷楠如何欺師滅祖,如何背叛了先帝,如何因迷戀女色而忘記了忠心。
當然,這般的信自然是送不出去的。他如今住的宅子還是當初沈懷楠和折邵衣賺到銀子後給他買的。
桑先生其實是個好先生,奈何他的心過於忠心於先帝,又或者是他的人生觀念裡,一個女子做皇帝,簡直就是荒唐。
這份荒唐的事情還是自己的學生參與的。
沈懷楠是他教導出來的,他覺得自己也不乾淨了,十分自責。於是跟沈懷楠徹底斷絕關係。
先帝一去,他就病了。他不見客,病懨懨的。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曉,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於是準備寫下這封告天下夫子書。
如今,這封信也被沈懷楠截獲,桑先生更加生氣。他覺得自己跟個囚犯一般被人關了起來,他終於想起來,哦,這宅子是沈懷楠買的,這小廝是沈懷楠給的。
他就想著住彆處去。
桑先生到底是有其他學生的。能去魯山書院讀書,世家貴族少不了。桑先生算了算,就悄悄叫自己買來的小童子去給其他人送信,說要搬出去。
小童也被截下來了。
沈懷楠就知曉自己必須要去看看桑先生才好。
桑先生病了,他是請了太醫去看的,好湯好藥源源不斷的送。
但桑先生不吃。他覺得沈懷楠的東西臟。
他即便死,也不要再要他的一粒飯。
這是讀書人的骨氣。
沈懷楠實在是忙,新朝初建,他被人攻擊,即便有陛下護著,也有所顧不及的地方。
這般抽了明天的時間去,但是去一天就不能再去了。
他隻望桑先生能消停些。
小花看見阿爹這般,心裡有些傷心。
“要是老祖宗一直不消停怎麼辦?”
沈懷楠就搖了搖頭,“不知道啊。”
“站在他的立場上,他沒錯的。所以,他一直理直氣壯,倒是我,因是弟子,得了他十年恩惠,自然是要報答的。”
他微微有些愁,“明日帶你去,要是桑先生要打人,我就跑了,你自去安慰他,他很喜歡你,不會打你的。”
小花就歎氣,“阿爹,你真不容易啊。”
沈懷楠確實不容易。折邵衣晚間回來的時候知曉他要去桑先生那裡,也是歎氣,“他怎麼就如此固執。”
沈懷楠:“這是他的風骨。”
他倒是不在乎,還笑著道:“你說,即便我後麵做的再好,千百年後留名,是不是也會被看成是欺師滅祖的壞人。”
如今已經有人拿著當年昌東伯的事情來說他了。
折邵衣脫掉衣裳往他懷裡鑽,“彆笑,不想笑就不要笑。”
然後歎氣,“你也太慘了。說句實在話,你自小好像一直被打。如今都做到這個份上,竟然還要擔心被先生打。”
天地君師親。桑先生打他,若是不跑,就得受著,那還是跑吧。
說句實在話,桑先生還是很不錯的。他跟著桑先生讀書的時候,就吃了他不少東西。
沈懷楠去桑先生那裡,先帶著小花跪下,認認真真磕頭,然後把小花推上去,“先生,您孫女兒來看您了。”
桑先生確實很喜歡小花。他先報之一笑,然後拿了個硯台給她,“好孩子,去外麵玩。”
小花看阿爹,沈懷楠點了點頭。
桑先生閉上眼睛一瞬,估摸著等小花出去了,便劈頭蓋臉一般罵起來。
“你如今是要關著我?”
沈懷楠搖頭,“不是,隻是如今魚龍混雜,外麵的人也不一定是好人,心生又是個心善之人,對官場知道不多,一不小心便要掉下陷阱,到時候怕是加重病情。”
桑先生罵道:“你不必冠冕堂皇——”
沈懷楠:“官場如戰場,戰場上死人,是真刀真槍的打,但是官場上死人,是神不知鬼不覺。”
“先生是我的軟肋,本來您就對我有誤解,若是被他們利用去,為了陷害我,不定會不會對先生痛下殺手。”
“到時候,就算是學生來救您,怕是也晚了。”
桑先生噎了噎。
他確實沒有官場的經驗,被沈懷楠這麼一嚇,就被嚇著了。
他咳嗽一聲,又罵道:“你年歲小的時候還說要為天地立命,如今你看看你自己,一味的隻知道結黨營私,鑽營錢財,哪裡還有個讀書人的模樣。”
沈懷楠張嘴就來,“先生,您可願望我了,您難道忘記了,我賑災,治理河水,破過冤情,救過百姓。”
“我官聲一向很好的。”
不過……
他笑起來,“也是後來我決定要走一條大道,這才被世家攻說。”
桑先生:“什麼大道?”
沈懷楠忽悠他,“自然是讓天下寒門學子都能得到一份公允,這高官不再是世家把持。”
“我是要還天下寒門一個公道。”
這話說出來響亮,沈懷楠看看桑先生震驚的臉,然後自己砸吧了一下嘴。
嗯……這話他自己也不信。
但誰管呢,扛著大旗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