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元年,夏。
南城長街,慶元巷,京都女院。
女夫子帶著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穿過長廊到學堂裡,進了屋子,裡麵坐著二十來個跟她看起來同歲的小女娘。
見了夫子進來,小女娘們瞬間安靜下來,都看向了她和新來的小姑娘。
“這是沈羲華。”
她說完,底下的姑娘們多多少少有些驚訝。沈羲華,沈家女,常年住在宮裡,隨宮裡的公主和皇子們一起讀書。
她怎麼來了?
女夫子心裡也疑惑,人是突然被帶來的,說是來借讀一段時間。
京都一場大變,朝堂上的人來來走走,無論是被貶出京還是高升出京的,大人走了,自然帶著他們的女兒走,於是座位空出了不少。
女夫子的目光在中間一張桌子上頓了頓,然後移開眼光,指著一張末尾的桌子道:“暫時坐那邊去吧。”
最後一張桌子之前坐的姑娘隨著父親高升出京了,但是中間那張桌子……
那個小姑娘祖父撞死在大殿之上,父親帶著兒子扶棺守在宮門口,等接到父親的屍骨後,齊齊回老家去了。
她歎氣一聲,“既然來了,不論你是誰,都該努力讀書。”
小花點頭,“先生放心,學生自來喜歡讀書,從不犯困,犯懶。”
小時候偷睡犯困還好,大了還敢這般,就要被阿姐打了。
她歡歡喜喜的去桌子處。
靠窗,最後一個座位,小花很是喜歡。她坐下,女夫子便走了。
姑娘們開始竊竊私語。大家低頭說話,聲音小的很,跟蚊子嗡嗡一般,小花不用仔細聽便知曉她們說的是自己。
她也不在意,阿娘和阿爹忙,女帝剛剛登基,阿姐和小朔也忙。小樹是個跟屁蟲,跟他說不到一塊去,就沒人跟她玩了。
又因著最近也不知道女帝是怎麼想的,乾脆停了他們讀書的事情,讓他們四個自己看書。
宮裡氣氛太壓抑,阿姐讓她回家玩一陣子。
她自小跟著阿姐在宮裡轉,外麵的人認識不多,阿娘見她在家裡自己拿著書看一瞬就偷懶睡覺,乾脆將她送來了書院。
小花拿出書,開始背史記。阿姐雖然不得空教導她,但是給她布置了不少的功課。
前頭的小姑娘轉頭,小聲的問她,“沈姑娘,你怎麼來了?”
小花一瞧,嗯,原來是黎太後家的親戚。
她也小聲說,“我學問不好,來讀書的。”
黎小姑娘抿唇,這說了跟沒說一般。
她笑笑,也不再問。
滿京都城的姑娘們,除了宮裡的河洛公主,便是沈羲華最尊貴。
她不是王室宗族,世族大家,但她自小就在宮裡,誰也比不了。
誰有君心,誰就是明珠。
而如今,顯然沈家夫婦最得君心。黎小姑娘今年十二歲了,雖然不懂朝堂事情,但是她們這種人家,從懂事起就耳濡目染,自然比旁人要懂得多點。
她低聲對小花道:“我學問不見得多好,但比你年長兩歲,多看了兩年書,要是能幫上你什麼,你儘管提。”
小花認真答謝,“多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黎姑娘笑了笑,“不用謝。”
兩人剛說完,先生就進了屋。今日教的是數術。
小花算術挺厲害的。她爹之前是戶部的,她阿娘如今是戶部的,阿姐之前還給她看了戶部的折子,每年的銀錢——雖然她看不懂,但是這般多年下來,她算術挺快的。
戶部不儘是算術的東西,但是繁雜的數目有時候放在一起,要是能弄懂了,也是一門本事。
她年歲小,不懂官場中事,於是阿姐就隻教她算術。
小花學過,算起來就快,先生還誇獎了一番。
上午有兩堂課,第一節學了數術,第二節學史書。這又是小花的強項,阿姐自小就教她讀史書,她問過黎姑娘了,待會要講禹國開國的文章。
她精神奕奕的等著,誰知道這一堂課改了,臨時改的,學的是忠奸。
教導史書的先生一直在罵奸臣就該下黃泉,忠臣即便死後,也長存於世人心中。
小花沉了臉。
她並非是無知小兒。這麼多年以來,她爹沈懷楠的名聲不太好,奸臣之名一直罩在他的頭上。
什麼結黨營私,什麼爭權奪利,什麼蠱惑君主,反正凡是跟奸臣能沾上邊的,都給了他。
她抿唇,看了先生一眼,發現這位女先生也正看著她。
若是方才隻是聽見這話不舒服,她不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她的目的,尚且還能忍耐,但此時等瞧見她也正看自己,便也知曉,這是專門說給自己的聽的。
小花拳頭捏了捏。
她今日不認識這是哪位先生,等下了堂課,她問黎姑娘,“先生是哪家人?”
黎姑娘擔憂,遲疑道:“是……是開元街穆家人。”
小花記起來了。
穆家人儘數被貶官了。
緣由麼……他們追隨先帝,是忠臣。
忠臣子女,來罵她這個奸臣之女,其實也算是緣由充分。她撇了撇嘴巴,“黎姑娘,明日見,我先回去了。”
今日沒有騎射課,她隻上半天課就好。
黎姑娘見她竟然沒有當場發脾氣,還這般客氣的跟她道彆,瞬間對她有了些許好感。
她道:“咱們一塊出去吧。”
兩個小姑娘走在廊下,黎姑娘小聲道:“你彆傷心,我能理解你。”
黎太後是她們黎家的人,得了不少的恩惠。隻是黎家在朝堂之中做官的人少,無人抓著他們不放。
聽見的詆毀之聲便也少些。
小花斜掛著放著史書的包,“無事,我能理解。”
皇城裡麵遍地是血,死了不知多少人,阿娘說,這些屍體裡麵有好人,有壞人。
累累白骨,在這場巨變裡麵死去的人不幸,她們贏了,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幸運,被人說幾句就說幾句了,這種時候不用去計較。
她深吸一口氣,道:“再見,黎姑娘,以後咱們常玩。”
黎姑娘哎了一聲,正要走,就見穆先生就在前頭看著她們,眼神恐怖。
黎姑娘趕緊拉著小花的手往後麵退了退,不小心踩在了後頭姑娘的腳上。
那姑娘二話不說就擼拳頭,衝著黎姑娘就是一拳,然後一腳踩在了小花的腳上。
小花:“……”
太過分了!
她反手就是一鞭子,抽在了打人的姑娘身上。
場麵頓時亂了。
小花也沒有得好處,臉上被人趁亂打了一拳。
眾多女先生們趕緊來勸,婆子們拉開鬥毆的姑娘,然後一通人都被帶去了院子裡。
這一通事情自然驚動了代行山長之責的黎先生。
黎先生是黎太後的親妹妹,是自家人。黎小姑娘見了她就跪下哭,“不過是不小心踩了一腳,就被打成這般,小花看不過去來勸架,卻也被打,您看看她的臉。”
小姑娘聰慧,把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大事化成小事。
打她們的小姑娘姓唐,祖父剛剛被罷了官職。
她在家裡聽祖母和母親等人罵沈家夫妻罵多了,便也記恨在心。她素來性子魯莽,又被踩了一腳,瞬間就怒了。
如今打了人,她倒是知曉怕了,但是性子直,也覺得委屈,怒道:“我可沒有打她,反而是她,抽了我一鞭子,我背上可是有傷的。”
眾夫子就去看她身上,果然被抽了一鞭子,有痕跡在。便皺眉,小姑娘們打架,無非扯頭發動拳頭,哪裡有這般拿著鞭子抽的。
實在是……有些過了。這幸虧是抽在背上,要是抽在臉上,唐姑娘的臉就毀了。
黎夫子也覺得這下子,即便是唐姑娘先動的手也罰不了了。
果然,唐姑娘哭著道:“我也不是揮拳頭,隻最近害怕的很,有人踩了我,我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才揮拳頭的。”
黎姑娘:“那這就是誤會了。”
今日打架的人太多,她也覺得此事鬨大了不好,自家也沒有多吃虧,能和稀泥就和稀泥了。人多了,就罰不了的。
小花站在一側,知道黎姑娘說的“一場誤會”是最好解決今日這事情的。但她是阿姐教導出來的,她敢揮鞭子,就敢站著不跪下。
眾人都退了一步,她心裡憋屈的很,於是在眾人退的時候,她進了一步。
她握著鞭子往前走一步,就走到了唐姑娘的旁邊。然後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一鞭子甩在了她旁邊的花盆上。
花盆上的花被她卷了起來,然後重重的砸在地上,頓時盆碎花掉,驚住了一屋子的人。
她這才看向唐姑娘,“這才是鞭子。”
“我要是想打你,你如今的背上早已經是皮開肉綻了。”
“你打黎姑娘,用的力氣大,她臉上的紅印子還在。”
她嗤笑一聲,“你打人的時候挺勇的,怎麼,如今怕了?”
“我知曉,你看不慣我,但你做事情做聰慧點嘛。”
“你多大了?”
唐姑娘被她這一鞭子耍的震懾在地,被問了,支支吾吾一陣,“九歲。”
小花:“比我小一歲。”
“你這般小,還傻,為什麼敢拿我做傻子看。這般明目張膽,又想要和稀泥?晚了,你招惹錯了人。”
“你也不想想,我是誰教導出來的。你們唐家是也世家大族,如何教導出你這麼個蠢人。”
唐姑娘恨恨的看了她一眼。
正因為她之前是世家大族,所以現在落魄之後,才會懷恨在心,積鬱於心,一時沒忍住,就打了人。
但她打人的時候是衝著軟脾氣的黎家女去的,沈羲華自己插進來打人,竟然還敢威脅她。
小花見她這般就哼了一句,“此事由我們而起,後麵波及無辜的,便都散了。”
“至於我們兩個,就各自請了長輩來論論這是非吧。”
這般就由打了群架變成了兩個人的矛盾。一下子就集中起來,其他人便麵麵相覷,不知道接下來是勸還是不勸。
因為小花剛剛說話的語氣……怎麼說呢,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神色在。
就跟……就跟陛下一樣。
能在這裡教書,都是見過陛下的,她的氣度自然也是記在心裡。
黎先生有些遲疑。
要請長輩,唐姑娘先慫。她哀求的看向黎先生,然後再去看穆先生。
黎先生就歎氣。唐姑娘如今是沒落世家女,但之前門庭顯赫,而且世家,怎麼可能一下子就倒下,姻親多,牽牽扯扯,一時半會是除不掉的。
她們黎家,也是世家。
她們不敢過於責罰唐姑娘,這是要得罪人的。但是她們更不敢得罪沈羲華。
京都兩撥人打架,先是忠於陛下的和忠於先帝的打,如今就亂了,前麵打完了,還沒平息呢,就馬上又開始了世家和寒門打。
朝堂還沒停,如今女院裡打起來,她們不敢罰任何一個。
黎夫子剛剛一直都在坐上觀,如今聽了小花這話,便點頭,“既然如此,那就這般吧。”
她道:“我去叫人請你……”
一般都是請阿娘來。但是沈羲華的阿娘特殊。
就是這女院還是她創辦的呢。
誰知道小花卻道:“不用,我讓人進宮去請我阿姐,我阿爹阿娘一般不管我,我的事情都是阿姐在教導。”
你阿姐……
河洛公主。
唐姑娘就被嚇著了。請了沈家夫婦來還有勝算,都是臣子,誰也不怕誰,但是河洛公主來,君壓臣子,便能壓死他們一家。
她連忙擺手,“不不不,不能讓長輩來,我,我……”
她臉色蒼白,小花卻堅持的很,“咱們兩個打架,不牽扯其他,隻找長輩來解決吧。”
“我打了你,你也打了我,咱們兩個說扯平不算,還得我阿姐來。”
河洛就來了。
她一來,眾人都得跪。
河洛坐下,黎夫子親自奉茶,把事情說了一遍。河洛早就聽小花的婢女說了,自然知曉是怎麼一回事。
她喝了一口茶,將茶杯放下,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抬眸看了唐姑娘一眼,端坐在那裡,氣勢萬千,“小花。”
小花哎了一聲,“阿姐。”
河洛:“除了她,還有誰欺負你。”
小花:“還有個先生,姓穆。”
“如何欺負你的。”
“我一去,她就說忠臣奸臣的。”
河洛淡淡的嗯了一句,“收拾你的東西,以後不用來了,住宮裡吧,我抽出一個時辰帶你讀書。”
小花高興的哎了一聲:“好啊好啊。”
她歡歡喜喜的要走,河洛卻沒有動。
“穆先生何在?”
穆先生便恥辱的站了出來,咬緊牙關,“公主想罰臣女麼?”
河洛沒看她,而是看向跪著的唐姑娘,“你站起來,跟她站一塊去。”
唐姑娘戰戰兢兢的走過去站好。
河洛公主的氣勢太盛,坐在那邊便如同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然後,接下來,她就見河洛公主一雙眼睛眯了眯,冷淡的看著穆先生道:“你自有學問,這才能來女院裡麵做先生。”
“你自有誌向,所以才願意來女院裡麵做先生。”
“你有學問,有誌向,理應看得清楚,王朝更替之後,於你而言是好還是壞。”
“女子行於本朝,本該如天上烈日照耀世間,如夜間明月指引旅人。”
“應如山川,擋住風霜,應如長川,奔赴大海。”
“你有學問,有誌向,自該走出去看看山河日月,而不是既不敢伸頭一刀,出門為你心裡的道義呐喊,又不敢光明正大說出心裡的念頭,而是在先行者創辦的學堂裡麵,譏諷她的女兒。”
“你學的是陽光道,卻走在了陰暗裡,如同見不得人一般,心思齷齪,晦暗,讓人不恥。”
“你若是想,便收拾包袱回家去,若是不想,即刻為了姑娘們,在這裡認認真真教書,為先生者,教書育人,傳道解惑,怎麼可以在這般聖潔的地方做出譏諷打壓學生之事。”
“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你家大人的事情尚且沒有牽扯到你,怎麼,到了你這裡,大人的事情,要牽扯到小花這裡了?”
“好沒道理。”
穆先生被說得臉色通紅,河洛再次看向站在她旁邊的唐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