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恩準他回來。
沈懷楠換了七匹馬,日夜兼程,這才趕回來。他風霜滿臉,任誰瞧了都覺得是孝順,唯獨桑先生見了他就罵人。
一句小畜生出口,沈懷楠就笑了。
他道:“先生,您還真是風采依舊。”
他看著病床上的桑先生,瘦骨如柴,一雙眼睛空洞洞,胡子白花花,一年不見,變得滄桑衰老許多,但唯獨對他的厭惡之情一點也沒有減少。
沈懷楠覺得自己早就不在乎他的喜歡和厭惡,但是重回京都,一年不見再次重逢,看見這份厭惡的時候,還是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他歎氣,請了眾人出去,一個人在屋子裡麵跟桑先生待著。
桑先生不情願,但是他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反抗能力。
沈懷楠摸了摸胡茬子——徹夜不眠的回京,他早就一身味道和胡子了。
剛剛邵衣看他的時候差點就苦了。
他當時還覺得自己臭了,不敢讓她抱。如今她不在,他也不坐椅子上,直接腿一彎,癱坐在地上。
“先生,人說,人快要的死的時候,其言也善。您怎麼不一樣呢?”
他這一年在外麵風雨仆仆,麵色都滄桑一些了。
桑先生說不出話,唔唔唔幾聲,又氣喘,遂停下。
沈懷楠笑了笑,“先生,您恨我嗎?”
“我知道,後來,您是把我做兒子看的。”
桑先生低聲怒吼了幾句。
沈懷楠豎起耳朵聽了聽,發現沒有聽清楚。桑先生老了,已經老得連罵他都廢力氣。
他聲音低沉,一身的暮氣。
“可是,我無數次後悔,您把我做兒子看了。我這個人,自來沒有父母緣分。”
“當年,昌東伯那般對我,我隻當他是心眼長偏了。後來,您這般對我,我卻迷茫了許久。”
“後來,我想清楚了,我這一生,於父親一事上,確實是不能期待的。”
桑先生被他的話說得一愣,然後又掙紮起來。
沈懷楠這回沒聽見聲音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淺淺笑了笑,“先生,我知曉,你後悔把我當做了兒子。我不配嘛。”
“這麼多年,你無時無刻這般說。”
他道:“可是先生,早前幾年,我確實把你當做父親一般照料的。”
“我想,我給您養老,給您吃穿……我,我不懂如何去做一個兒子,便還偷偷瞧過折家兩位兄長是如何孝順的,盛瑾安是如何跟英國公相處的。”
桑先生掙紮慢慢的少下來。
沈懷楠,“隻是先生,我到底沒有學會如何做一個孝子,您也沒有給我一份偏愛。”
桑先生半響之後才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對你好,那是因為你走的是正道,我自然要把你做兒子一般教導,但你走了歪路,卻又如何敢要求我對你視如己出?”
沈懷楠慢慢的點了點頭,“是……”
“我這種亂臣賊子,如何能得到你的偏愛。所以我從來沒有求先生的諒解,先生罵就罵了。”
他閉上眼睛,“這些年,無論先生如何叱罵,我不曾虧待過先生半分吧?”
沈懷楠慢慢的撐住地站起來,然後走到桑先生的麵前,“可先生為什麼還要用死來拉我下海?”
桑先生瞪大了眼睛。
沈懷楠低頭,靜靜的道:“一年多前,我走了之後,有人找機會來找你告狀,說我殺了他兄長。”
“你去查,發現他確實在死之前,抱著家裡的家傳玉佩來找過我,你就信了。”
沈懷楠:“你信了,又覺得自己反正都要死了,便可以利用利用,你覺得你是大義,但是一旦用先生的死來汙蔑我的名聲,說我殺師弑父,再牽扯出當年我跟昌東伯的事情,說我殺死生父,我就沒機會翻身了。”
桑先生閉上眼睛,沈懷楠知道自己沒有說錯。
他心有些涼。
“我在先生身邊放了不少人馬,就這般,都有人鑽了空子。我當時都有些害怕。”
“我如今害怕的不是先生對我有沒有殺害之心,我害怕的是,要是這般一來,我倒是無所謂,隻是會牽連我的妻兒。”
“先生,那一刻,我開始後悔了。若不是我一直小心謹慎,一旦你得意,我便要失意。”
“所以,我開始後悔,後悔為什麼不在你罵我小畜生的時候,就把你毒害了。”
桑先生瞪大了雙眼,開始害怕,臉上抖動起來,整個人都戰栗。
沈懷楠瞧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一直都是如此。一直都沒有……得到過父愛,也一直,在殺父的路上。
他沉默半響,突然道:“先生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
桑先生的眼珠子轉起來,一臉的迷茫。
沈懷楠笑了笑,“是我設計的。”
“我設計庶兄們打我,在門口算著時間等你的馬車,希望得到你的憐憫,教導我讀書。這般,我就可以從你那裡得到我想要的人脈,得到文遠侯的庇佑,得到免費的飯食,得到免費的筆墨紙硯。”
他閉目,聲音突然啞了啞,過了一會,才艱難的開口,“後來,你我好似水火,我想了很久,突然明白,從一開始,這份師徒之情,父子之意,都是我的算計,算計來的東西,終究是假的。所以,它逝去的時候,我也不能強求。”
“即便是親生父子,也是倒戈相向。又怎麼能強求,你能偏愛於我。”
“——老天自有因果。”
沈懷楠深吸一口氣,“從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一輩子,能夠重來,娶了邵衣,生了兒女,便是老天對我最大的恩惠,再多求,也無果。”
桑先生眼眶紅了紅,但是隻一瞬間便又生氣起來,“說一千道一萬,你我都知曉,你終究是成了個人人可罵,人人可打的奸臣。”
“奸臣——”
沈懷楠嗤笑:“何為奸臣?幾十年前,你們叫澹台老大人也是奸臣,可後來你見著他,不也是恭恭敬敬的麼。”
他突然想到,女帝登基的那時叫了他去禦書房裡問他將來有什麼打算。
因著他的功勞,因著邵衣在,可以任由他選。
沈懷楠沒有遲疑,他選的依舊是這條路。
“之前,是先帝父子給了臣這條路,不過如今,是臣想做權臣,想做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權臣。無論是世人眼裡的奸臣還是忠臣,我都願意。”
他道:“黨派之爭罷了,世家那邊陛下不喜,我便願意繼續為陛下想要的臣子們開辟出一條進京之路。”
當時女帝看他的神色複雜,但也沒有拒絕。他想,他雖然不是女帝喜歡的純粹之人,但也應當是把好用的刀。
回去之後,邵衣抱著他半天沒說話,他知道,她心裡難受。
但是他也不能一直靠著她跟女帝的情義一路高升。
他終究有自己的路。
他的路,向來走得艱難。
沈懷楠低頭,聲音沙啞,好像墜了千層的鐵。
“不過先生,我這一生,確實渴望過父母之愛。雖然你現在對我厭惡至極,但曾經我能感受到,你也有過為人父的愛意傾注在我身上。”
“有那麼一瞬,便夠了。”
“即便如今,這份情義早已經消逝,但隻要想到,我也曾得到過這種東西,不是一生……不,不是兩輩子都無從知曉那種被關懷的滋味,便也釋然了。”
“先生,我確實要多謝你的。”
桑先生心情複雜,他知曉自己要死了,但是死之前,沒有罵成沈懷楠,反而被他一頓搶白,明明是一個奸詐之人,卻把自己說成了小可憐,實在是不知恥。
他知曉沈懷楠自幼能說會道,自己十個人也抵不過他,而且,最為重要的是,他確實如同沈懷楠說的一般,寫了一封遺書,指責沈懷楠想要謀害於他。
剛剛沈懷楠既然說了,那說明遺書也送不出去了,他索性直接躺平,麻木的道:“你毒殺了我可以,放過和光吧。”
他道:“他不知情,也從未想過害你。”
“至於我……”
他艱難的看向沈懷楠,“你也不要恨我,我自幼學的是忠君之道,學的是婦人不該坐鎮朝堂。”
“我學的是人不該貪贓枉法,學的是做人應該慈悲為懷。”
“如果不是我這般的心,當年也不會救你了。”
沈懷楠點頭,“是,所以我也不恨先生。先生救我一次,養我十年,在你看來,是該以命相報,辭官在家,不入廟宇。”
“我沒有答應先生,便為不孝,先生厭惡於我,也是人之常理。”
桑先生聽見這話,突然就笑了。
他道:“沈懷楠,你看,你很清楚。”
他閉上眼睛,搖頭道:“你這般的人,過於清醒,為了一己私欲不折手段,死在你手上的人不少,將來遲早是要遭報應的。”
“所以,便不要裝可憐。聽你說可憐兩字,我便覺得世上之人,皆是狼心狗肺之輩。”
他眼睛再沒睜開過。
到底,臨死臨死,他也沒有說出一句好話。
沈懷楠披麻戴孝,折邵衣跟在他身側,緊緊的扶著他。
他跪在一側,道:“無事,先生跟我的師徒之情,早就在這些時日裡消磨乾淨了。”
他也不是很傷心。
他隻是……
隻是怎麼說呢……
他想了想,道:“我確實,是個無情無義的自私之人。先生臨死之前,我都沒有說上幾句好話,反而是用話紮他的心,想在他這裡求得一句好話,這般即便先生死去,我的心也會好受些。”
沈懷楠看著棺木,怔怔道:“先生也是狠心,臨死了,也不給我留一分寬恕。”
折邵衣瞬間就眼眶紅了。她低頭,道:“世間緣法,強求不得。”
沈懷楠:“果然,無論多大了,都要尋求一份偏愛,受了委屈,便要說一說。”
他轉身,看見了哭得死去活來的折和光。
折邵衣也看見了,她跪在地上,“他們感情倒是好。”
沈懷楠嗯了一句。
晚間的時候,他穿著孝衣出了偏門,那邊正有人等著。多晴站在一邊,“這是給桑先生送信的。”
沈懷楠:“先打,招了的話,就斷條腿送去南邊,要是不招,先餓著,等先生頭七過了,就打死。”
他用帕子擦擦手,在跪著的人惶恐的眼神中把帕子又慢條斯理的放回去。
“你們殺人的時候,把人帶遠點殺。先生如今死了,誰知道會不會在哪裡飄著看,彆惹怒了他。”
他抬頭,看著空中道了一句:“先生,您若有靈,便去看看多晴審問他,看看這背後是他們臟,還是我臟。”
黨派之爭罷了,都不是好人。
沈懷楠回去,繼續跪著燒紙。
折邵衣問他,“怎麼了?”
沈懷楠搖頭,“沒事。”
“抓了個宵小之徒,讓多晴審問呢。”
第二日,多晴打著哈欠來,笑著道:“大人,您可真是神了。昨晚那般嚇唬了一遍他,晚間刮一刮風,他都覺得是桑先生回來了。”
沈懷楠搖搖頭,“不是。”
多晴:“啊?”
沈懷楠:“我是真的,希望先生能看一看,看看這些騙他的人。”
多晴半天沒回神。想了想,白日裡沒審問,晚間又繼續去審。
一邊審問,一邊打,還一邊給桑先生燒錢紙,上香,一陣邪門的風過,多晴嘖了一句:“真是……”
再一看,那人已經被嚇得尿褲子了。
他道:“膽子這般小,怎麼就敢作惡。”
七天停靈,發喪,桑先生入了墳墓。一切風平浪靜,隻有少數人知曉,要是沒有察覺,此刻,沈懷楠便有了一個欺師滅祖之名。
折邵衣鬆了一口氣,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了一種桑先生死了也好,這樣就不用整日裡擔心他作怪的心思。
但這份心思不能為外人言,隻做菩薩心腸,“可憐先生一輩子……”
沈懷楠瞪她一眼,“說人話。”
折邵衣小心翼翼的上前拉著他的手,“可還傷心?”
沈懷楠搖頭,“不傷心。”
他道:“我要走了。”
他不能久留。
折邵衣哎了一句。
等人走了,她才煩心的回家,跟小花道:“最近是不是又有人參你阿爹啊?”
小花嗯了一句。她在阿姐那裡的時候看見參阿爹的折子了。
其實她看了那麼多折子,無非就是兩種。
第一種,阿爹結黨營私。比如說,阿爹在地方上的時候,竟然籠絡當地的富商之子,一個商戶子,竟然給他庇佑,讓他得掌一戶之權。聽聞那商戶子是個殺兄殺弟的罪人,隻是沒有證據罷了,隻要有證據,便要被殺頭之人。
這種人得了重用,為什麼?無非就是沈懷楠收了不少銀子。
第二種就是說他排擠異黨。但凡不認同他的人,他要麼貶官,要麼殺了。
“還說阿爹看不起讀書人,倒是喜歡那些小官小吏。”
折邵衣:“放狗屁!他們自己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怎麼不說呢。”
小花唉聲歎氣,“阿娘,姨母是陛下,阿姐是公主,你是尚書,為什麼阿爹還會被這般欺負。”
折邵衣坐在凳子上,“天下悠悠之口,不可能堵得住,我們隻能做到你阿爹能一直贏。”
小花低頭,“哎,阿爹真可憐。”
她問阿娘,“為什麼不給阿爹一條更好走的路呢?姨母和你明明可以做到的。”
折邵衣就愣了愣,然後道:“你阿爹……你阿爹一直都……都走在泥濘的小道上。”
“他跟我不同,我一路有人護著,他沒有。所以,他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有一天,他踏足不了大道。”
小花不理解,“什麼意思?”
折邵衣撿著她能聽懂的一句話道:“因為,我在他認為的大道上。”
“所以,他要來跟我相遇。”
“我不能停下來,他就不能停下來。”
她沉沉的道:“世人說夫妻,都說鴛鴦齊飛,雙魚戲水。但是鴛鴦與魚不同行,兩條道上的人,不能在一個地方停下來歇息。”
小花有些心疼的看向阿娘,“阿娘,那阿爹就要一直這般嗎?”
折邵衣卻道:“小花……你沒有發覺,你阿爹耀眼如灼灼夏日嗎?”
她笑起來,“你阿爹,在走自己的路。他雖然是為了我,但是他走的,是他自己的路。即便艱難些,但是他如今,比之從前總覺得自己是個灰撲撲的人,現在,他開始發現自己耀眼了。”
世人的評價如何,他不在乎,當他覺得他可以走在陽光之下時,他就已經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