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已經有第一所女學了。”
先帝臉更陰了。
正在他以為自己戳到父皇的痛處時,就聽他道:“你以為我會輸給她?我這就跟他們說,要他們把女兒都送來。”
他氣憤的走了,留下小朔在原地怔住,然後笑起來。
真好,父皇還是這般的性子。
真好啊……
他留了幾天,跟著村子裡麵的孩子讀書,然後還去教導他們寫字,吃大鍋飯,等到走的時候,已經有些孩子哭了。
他們叫他,“小先生。”
小先生,真好聽。
小朔離開的時候,先帝去送他,但還是沒有出村子,隻是他要走了,先帝還是開了口。
“你回去京都之後,幫我替你母親問個好。”
“告訴她,若是重來一回,我定然要毒死她。”
小朔:“……好啊。”
他笑著上馬,“阿爹,我走了,怕是不能常來看你。”
先帝歎氣,“走吧走吧,彆在這裡惹眼,如今,我也有挺多事情要做的。”
他道:“記得跟秦青鳳說,我要是把這學堂做起來,給我多送些書來,我如今是要教書的人。”
小朔:“哎,好。”
他回去之後,跪在營賬裡麵請罪,秦青鳳倒是沒有生氣,這孩子能忍到現在才去找先帝,已經是極大的忍耐了。
她讓人起來,“我既然是你的姨母,少不得要說你幾句。以後想去,就儘管去,反正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你,不用忌諱。”
小朔含淚,“是。”
他心裡一直有個結,如今還沒有解開。
母皇和父皇,他不能抉擇。
也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他想得太多,自然是要患得患失,一直坐立不安。
小鳳:“你該回去了。”
“你要是想看望你阿爹,便可以去看望,但你是王爺,也是你母皇和阿姐的左右手,你還有更重的擔子去挑。”
“雲州偏遠,到底不能長久留住你。”
小朔:“是。”
他離開雲州之前,還去見過父皇。
父皇正在教書。
很簡單的三字經,他肅著臉,一個個的抽查他們的功課。小女娘們一邊,小童們一邊,桌子上都擺著一些紙張,墨水。
張婆子笑著道:“您瞧,老爺的精神多好。”
自從有了這些孩子們,他的精神頭真是越來越好了。
小朔:“是。”
然後指著小女童們說,“她們家裡人願意讓她們來讀書?”
張婆子搖頭,“哪裡能讓,還是我們花費了銀子,這才讓她們來讀書。”
外麵的歲月已經變動頗大,但是山裡麵的人絲毫不覺。
剛開始怎麼說也說不聽,村子裡麵的人怎麼也不肯送姑娘來,還是後來說女帝做了皇帝,以後女子也能做官,要是天賦好的,照樣能夠拿朝廷的銀子,吃朝廷的俸祿,光宗耀祖。
“萬一就有一個女子聰慧呢?”
這般說多了,就有人願意送家裡聰明的來。其他的怎麼說也不願意送了。
先帝一瞧,煩人,索性掏銀子買了她們的時間來讀書。
“反正人也不多。”
女童們有十五個人。
好在,他的青瓦房很大,隨時還能加蓋。
然後還請人來做飯。張婆子一個人可忙不過來這麼多人的飯食。
村子裡麵都說齊員外是個活菩薩。
活菩薩有銀子,還有惡霸想要欺負上門,結果還沒到門口,就被打了。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被打的,但是莫名其妙的就被打了。都說邪門。
隻有先帝跟小朔吐槽,“看著沒,你母皇心可狠,還著人看著我呢,跟坐牢差不多,哎,我這也是沒辦法了,才想著自娛自樂。”
小朔挺心疼父皇的。他說,“我也要回去了。”
先帝十分寂寥的坐在椅子上,“回去吧,你即便做不了皇帝,也是天上的龍,該有更大的作為。”
他歎氣,“隻是雲州離京都太遠了,我們不能常見。”
小朔:“兒子不孝。”
先帝默默點了點頭,“你和阿姐,還有小樹,是都不孝順。”
哎,他的命好苦啊。
小朔臨走的時候,先帝還給他串了一串子鳥味,然後道:“一定要記得跟你母皇說,我恨她,我要詛咒她的。”
小朔:“是。”
“等著我的學生進京吧!”
小朔:“是。”
他在長明八年春回到了京都。
他回京之前,就寫了信回來。於是回來的時候,便見城門口站著好幾個人。
有母親,阿姐,小花……
他酸澀了一瞬,牽著馬走過去,想說一句我回來了,一開口就哽咽了。
他砰的一聲跪下去,“母親,兒子不孝。”
女帝趕緊扶他起來,“你這個傻小子。”
小朔飽飽的睡了一覺。
小花坐在門檻上等他睡醒,小朔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在外麵,頗為好奇,“你還知道男女有彆,不進屋了?”
小花白了他一眼,“孤男寡女,我還要名譽呢。”
她進去,又去門檻邊坐著,“這裡風大。”
小朔:“你倒是不講究。”
小花:“忙死了,講究什麼,咱們小時候也沒有講究過。”
她抬頭,“怎麼,你去了雲州還能講究?”
小朔:“我是個大老粗了。”
小花湊過去,“你這些年還好嗎?”
小朔被她瞧得笑起來,“沒病,有傷,活著,很好。”
小花:“那就好。”
她正在看禮部之前的典籍,將典籍一收,道:“走吧,阿姐還等著咱們吃飯呢。”
小朔跟她一起並排走,“你好像長高了許多,但還是沒有我高。”
小花:“我在姑娘裡麵已經算高的了。”
小朔:“還沒許人家呢?”
小花:“你不也是。”
小朔:“聽聞你如今凶殘得很,沒人要?”
小花:“你不也是。”
小朔:“哎,咱們真是難兄難妹。”
小花:“是啊。”
這頓飯,隻有他們三個,沒有把小樹和思衡叫過來。
小朔見了阿姐,心裡高興,但也有些難過,他說,“在雲州,我見著父皇了。”
河洛點頭,“我知道,秦家姨母寫信來說了。你很好,小朔,謝謝你去見了父皇。”
小朔眼睛一酸,“誰也沒有錯,對不對?”
河洛:“是,誰也沒有錯。”
小朔深吸一口氣,“阿姐,你這些年做了很多事情,我在雲州聽說了。”
河洛:“我是希望你回來幫我的。”
小朔點頭,“我回來了。”
他離家出走數載,用了很多年才釋然。也可能還沒有釋然,但是他可以回來麵對阿姐和母親了。
小花等兩人敘舊完,默默的給兩人添酒,然後問,“你們要是說好了,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小朔呢。”
河洛笑著道:“那你說。”
小花小聲的問,“我聽聞你們私下裡會說葷話,對嗎?”
小朔:“……是。”
小花:“有多葷?”
小朔臉一板正,“問點其他的。”
小花就偷偷摸摸的四處看看,附耳問小朔,“我聽聞……你們,你們還有那種的關係,對嗎?”
小朔先還沒有明白,後來就明白了,怒罵道:“你是書讀到狗肚子裡麵去了,整日裡想這些!”
小花就縮到河洛那邊去。
她道:“我是聽說的嘛,我就問問。”
小朔卻被她這句話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看向河洛道:“說起軍營的事情,母親還做了一件大功德事。”
河洛:“哦?”
小朔神情靜下來,一臉深思,“你們知道……軍妓嗎?”
河洛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
小花點頭,“我知道。姨母和我母親當初決定大力打壓青樓買賣的時候,就撤除了軍妓,官妓,教坊司等。”
她道:“那些女子大多數都是罪人之後,還有些是窮苦百姓家的女兒,當初我知道還有軍妓的時候,也震驚了很久。”
小朔:“是,當初我去的是秦家軍,小鳳姨母的軍隊裡麵沒有那些,當時……我心思不在打仗上,對其他的事情也不了解,並不關懷,直到,我們去了青州,青州是有軍妓的。”
那是他最受刺激的事情。
一個個姑娘被糟蹋得不成人樣,一個個姑娘被抬進去,又被抬出去。
小鳳姨母帶著人挑了青州軍營的軍妓營,還跟他們的將軍打了一仗。
“長明元年就撤除的事情,到長明五年還有。小鳳姨母當時想殺人的心都有,但是這種事情,太多了,上有條令,下有對策,誰也不肯聽。”
“我當時便覺得有些絕望。”
他深吸一口氣,“阿姐,我願意幫你,幫你去建成你所想要的盛世,建成母親想要的太平。”
“我現在依舊迷惘,但是我已經不怨恨了。”
他所有的怨恨都抹平在那一聲聲軍妓的哭喊聲中。
他想,他見過宮變,見過無數人的鮮血濺在宮牆上,他以為他見過了人世間的險惡和悲慘,但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發現自己見到的惡還是太淺了。
人間本就是一片地獄。
煉獄裡麵,他喘不過氣來,但也是那時候,他整個人都輕鬆了一些。
他一把刀挑開一個壓在軍妓身上的小兵,一刀砍掉了軍妓身上的鐐銬。
她們不該承受這些,她們也該有幸福美滿的一生。
母親撤除的東西,他都開始漸漸的理解。
小朔今晚上,喝了很多酒。
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小花看著這般的他,倒是有些憐惜。
“小朔真是個好人。”
她道:“他跟我阿爹一般,最好了。”
能有一份憐惜他人之心,本身就是一份功德。
她扶著小朔回去,“我說,你以後在京都裡麵,就跟著我混吧,我好歹比你多待了幾年。”
小朔醉酒,神誌不清的點了點頭。
宮人連忙去從小花身上將小朔扶開,給他喝醒酒湯,給他換衣裳,小花呆呆的看了一陣,然後自己回阿姐那邊去了。
她坐在院子裡麵看月亮,河洛披著衣裳過來,“怎麼了?”
小花搖了搖頭,“沒什麼,隻是想,小朔見到的地獄是什麼樣子的。”
“這種地獄存在於世這般長時間,為什麼沒有人去廢除,反抗呢?”
河洛:“也許多年前,也有人想過,也有人反抗過,隻是終究沒有成功,又或者有些人成功了,但是又失敗了,成功的那段便好似書頁被撕掉了,於是我們不得而知。”
小花看著月亮,突然想,“要是往後幾百年,我們到底沒有成功,我們也被人撕掉了這一頁,那該怎麼辦?”
河洛靜靜的看著月亮,“所以,需要傳承。”
“我們的痕跡,不可能被完全抹除的。”
……
小朔回來了,他去了兵部。
小花便有了玩伴。
她帶著小朔四處跑,春來冬去,兩人一個學禮法,一個跟著兵部尚書做事情,竟然還真跑出了些感情。
都到了成婚的年歲,即便他們不在意,但是身邊還是有些撮合他們的人。
小朔自己也覺得小花是最適合他的。他們說得來,玩得來,口味如今也相同了。
但是小花不願意。她雖然也不討厭小朔,但是她也不願意就這般嫁給他啊。
她跟沈懷楠道:“我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什麼都是彼此知曉的,就跟一個人一樣,我們成婚,就好像立馬成了老夫老妻,那怎麼過日子呢?”
她還是想要去找一個愛自己的。
小朔被拒絕了也不傷心,“那我等等你。”
他自己是沒打算娶彆人了。
孩子們的事情,折邵衣沒想管。這幾個孩子早慧,經曆的事情也多,她出主意,怕陰差陽錯的給他們引錯了。
她跟沈懷楠從相識相愛是很自然的,就那般在一起,成婚,生子,要說愛意從何起,何時濃,何時淡,她竟然一時間想不起,也道不明。
她跟小花說,“你隻要愛你自己,成婚,男人,那都是你愛自己的時候,走過的風景,你自己喜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
小花:“我知道!多謝你阿娘。”
她家的父母特彆開明。
長明九年開春,文遠侯折和光不好了。
他一直都是健健康康的,突然之間不好,眾人還挺驚訝的。折碩明和折宴明半夜冒著宵禁敲開沈家的門,沈懷楠便帶著一家子人都去了文遠侯府。
“怎麼回事?”
折邵衣:“不是過年的時候還康健得要出去作詩社嗎?”
折碩明一邊哭一邊道:“是父親,哎,是父親大晚上的,突然有了詩性,就要開始作詩,剛開始都攔著,他還回床上去了,結果到了晚上,趁我們不注意,他背著個小包袱去了城門口,在城門口趴著做了一晚上的詩句。”
折邵衣:“……我怎麼覺得很是熟悉?他很多年前是不是做過這般的事情?”
折碩明:“是啊,做過,那時候得了好幾首如今流傳的好詩句,便覺得是當年夜伏城門的緣由,為了寫詩,又去了。”
折邵衣便不知道要如何說了。沈懷楠倒是挺感慨的,“父親為人十分純粹。”
說不得極壞,也說不得好,仔細想來,在做詩句做學問這件事情上,他是純粹的。
折碩明:“是啊,但如今已經來不及了,再有好詩句,他的身子也垮了。”
年歲大了就這樣。
折宴明:“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姐姐還有妹妹們了,隻是怕是趕不回來。”
折邵衣:“七姐姐遠在寧州,趕不回來了,八姐姐倒是可能會回來。”
折宴明:“她多年不著家,這回回來……”
折邵衣:“這回回來,你也隨她去吧,如今,她是活得最瀟灑的。”
折宴明歎氣,“我是她的同胞兄長,我還能害她不成。隻是總這般飄著,也不好。我不懂你們,但你們也不懂為人兄長和父母的心。”
折邵衣沒有多說,“那三哥哥就與七姐姐說說。”
她進去看折和光,就發現他真的老了。
折和光還是不願意看見沈懷楠,剛睜開眼睛看見他就閉眼睛,“走走走,免得臟了我的地界。”
沈懷楠就笑了。
“這般挺好的,就是去世的時候,也不痛苦。”
是喜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