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魚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他凍得背脊發冷,手腳僵直,本該立刻回屋去打熱水來洗洗,可他眼下腦中一片空白,隻是迷惘的,漫無目的地走著,單薄瘦弱的身影在院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他步履不穩,卻忽然被人擋了去路,頭頂傳來聲音,“你叫什麼來著……青魚?或者,我該叫你,薛殷?”
這個名字幾乎讓青魚下意識地抬起臉,他定定望著白念,就像是要把他的臉看出一個洞來,“你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白念望著眼前少年如美玉般精致的容顏,心道本以為薛家姐妹已經生得夠好了,沒想到這位才是真正的震人心弦。
他點頭道:“我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問題問得好。”他一指自己院子的方向,“不如去我院子裡坐坐?那可是容三郎親自給我挑的,你我也算是共處同一屋簷下,不要生疏了。”
白念讓青魚沐了浴,把自己的衣服隨意丟了一件給他,而後就借著月色在院子裡研究起了自己的畫,今日若不是薛明突然發了病,這一頁是能畫完的。
實在可惜。
他毫不忌諱地拿著那一頁薄薄的黃紙在月下看,青魚穿好衣衫出來,抬起頭,看清那紙上畫的是什麼後,登時挪開視線,“謝謝你的衣服……”
白念轉頭,將紙一收,“沒事,反正明日你得洗乾淨了還我。”
還挺不大方。
青魚揪著大了一截的衣服,立在院子裡有些無措,他不說話,白念也不說話,隻能聽見書頁翻來翻去的聲音,終於,青魚低聲開口:“你能不能告訴,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好啊。”白念答應得很乾脆,“在這之前你先告訴我,你想不想和薛家人認親?”
這是青魚一直在猶豫的問題,他不知白念為什麼會問這個,遂沒答話。
白念也不在意,接著道:“如今薛家人就圍著那個薛明團團轉,雖然他一身怪病,但謙虛一點說,依靠我白雲山白家單代祖傳的超群醫術,死人也能醫活,保準讓他活蹦亂跳長命九十九。到了那時,你就算是薛家真正的血脈,恐怕再想回去繼承家業也是難上加難。”
他嘰嘰歪歪地說著,青魚在他身側垂著頭也不知有沒有在聽。
白念隻好問他:“你知道為什麼嗎?”
青魚這回終於有了點反應,“為什麼?”
“因為……”他轉轉眼珠子,“哎,算了,我不想告訴你。”又抱頭躺回了椅子上,“你要想知道,就先告訴我,你究竟要不要回去認親。”
青魚仍是不語,眸光隨著他的話顫動了下,他打心底裡想幫上公主的忙,也許就是因為這個,他今夜才會去薛家。
可看著那個從角門裡出來的婢女,聽著從那扇門內隱隱透出來的咳嗽聲,陌生的聲音,他忽然覺得,也許祖母、母親還有阿姊們,早就忘了自己了。
一想到這個,青魚就會止不住地生出些恐懼,所以他倉皇逃離了那裡。
曾經,他以為自己害怕的隻有那個人,到後來,他開始害怕沒法和公主在一起,現在,又開始害怕知道家人放棄了自己。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倒寧願自己忘掉從前。
“她們早就忘了我了,”青魚低喃,也不知這話是說給誰聽的,“認親也隻會給她們徒添累贅。”
“你是這麼想的?你真這麼覺得?”白念問。
青魚沒說話。
他搖頭,嘖嘖兩聲,立起身,將手裡拿著的冊子強行往他懷裡一塞,食指點點他的胸口,“你很好,臉也好,腦子也不錯,最難得的是,你能將心比心,這是很多人都沒法做到的。”
“但有一點,不夠好。”
他搖搖手指,“那就是你沒法克服自己心底的卑劣感,薛殷,這就是你的心魔,我看出來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會成了這樣,不過,”白念道,“我可以給你一點,小小的,小得不能再小但卻很有用的建議。”
這話讓青魚抬起了頭,“是什麼?”
白念望著他眼底的微光,笑兩聲,“那就是,彆想,先做,做了再想。”
“等到你這樣做了,總有一天,你回過頭,發現那些曾經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也許就在這一路走來的路上擺著,等著你去撿呢,如何?這等好事,你就不想試試看?”
白念本就話裡有話,看青魚聞言露出了些低沉的神情,心道這就算目的達到了,便不再說,打了個嗬欠要轉身走人,他還得去看看薛明。
身後的青魚忽然開口:“那個……”
“我姓白。”他轉頭。
“白家郎君。”青魚看著他,嘴角一翹,忽然笑了,“多謝你。”
他的聲音似乎和剛才不一樣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想問你。”他又道。
白念點點頭,“洗耳恭聽。”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怎麼還記著這事,白念抽抽嘴角,心道這小瘦子麵上怯生生的,其實真有點深不可測,他想了想,衝他道:“是神仙托夢告訴我的,你看,是不是連老天爺都在幫你。”
這話反正也不算是扯謊。
等到白念人走了,青魚還佇立在院子裡,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他忽然仰起頭望向了天際的殘月,皎潔的月輝映照在他眸中,襯得少年眸光澄亮透明,之前的迷惘、膽怯和煩悶的情緒竟統統從他的眼中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似乎是什麼東西的尖角輕輕戳到了他的手背,青魚這才發現從剛才起自己懷裡就抱著什麼東西。
垂眸一看,是一本薄薄的冊子,書封還沒有寫名,好似是白念方才硬塞過來的。
他眨眨眼,不知道這是什麼,伸手拿起,翻開一頁。
正中央繪著一條通體烏黑的鰳魚,畫得栩栩如生,連魚身上的鱗片都片片分明,光澤澄亮,可若隻是繪的一條魚便罷了,古怪的是在這條魚的背上,還騎著一個麵色潮紅、未著寸縷的貌美女子。
青魚僵了僵,手一抖,那本薄薄的冊子隨風飄落在了地上,他顧不得去撿,垂著頭,耳尖就先紅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