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洵活了十八年,從沒見父親對自己笑過。
當然,也沒對容理笑過。
雖然嘴上叫著阿耶,但他並沒有把那個人當成過是自己的父親。
他不知道整日笑眯眯的容理怎麼想的,他似乎從不在意這些。不管容家讓他做什麼,怎麼對他,他都樂意至極。
從容洵記事起,他就已經是這樣了。
他並不知道容理從前是怎樣的,也沒興趣知道。
因為他從很早以前就意識到了,自己和這個兄長,是完全不同的。
他怕父親,他不怕,他會被人定期喂藥,他卻不會。
就算是狗,容理也是比他更懂得討主人歡心的狗。
容洵邁進容尚書院子時,周圍的一切都寂靜下來了。唯有書齋裡點亮的一盞小燈在告訴他,屋裡有人。
是他正在找的人。
容洵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他一步一步邁上台階,邁上這個他走過無數遍的地方,似乎這塊石階他跪過,那塊石階他也跪過。
蜷縮著雙膝跪地的確能讓人的心智漸漸臣服於自己,他的父親很懂得這一套。
容洵無聲邁過門檻,眸中微光一點一點變冷了。
容尚書正躺在屋內一張小榻上,錦被蓋過了頭,隻能看見一片凸起。
他立在塌邊,靜靜揚起了手中的匕首。
可就刀子落下的一刹那,錦被被人從內倏地掀開了,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迎麵而來,直擊容洵的麵門。
他微訝了一瞬,旋即橫刀擋下,金屬與金屬碰撞在一起,容洵冷道,“是你。”
“他知道我要殺他,所以叫你來當盾牌了是嗎?容理。”
容理的臉色並不好,手腕因為用力而顫抖著,“是,但也不全是。”他扯起嘴角,“阿耶如今很後悔,後悔沒有早點除了你這個後患。”
“的確。”
“畢竟他沒想到自己養的狗有朝一日會跳起來反咬他一口。”
容洵居高臨下,眼帶諷刺,“好在你和我不一樣,你很聽話,是他最忠誠的狗。”
他曾經無數次想過,容理或許跟自己一樣,並不願聽命於容家,也不願做一條狗。
可是越到後來,見得越多,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容理享受著殺人時的快感,享受著鮮血的味道,享受著他人恐懼的表情,也樂意臣服於人。
是他永遠無法理解的。
所以到了此時,容洵已經疲於再問他為什麼,沒有為什麼,他們本就不一樣。既然不一樣,既然要擋他的路,那殺了就是,用他們兄弟最擅長的方法。
容洵倏地抽回刀,手腕在空中一轉,再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容理的脖頸。
可容理就算受著傷,身體的條件反射卻沒有惰性,就算傷口隱隱作痛,也並不妨礙他側身閃躲,他習慣了受傷,也習慣了疼痛。
他一跨躍下地,不等容洵反應,揚起短劍就朝他襲去。
可這隻是虛晃一招,待容洵要抬手格擋時,他卻腳下一轉,竟直直越過他,閃身出了屋子。
“你要逃嗎?”
容洵追了出去,他立在台階上,容理就站在台階下,二人置身於沉沉夜色之中,相互對視,就連天際的殘月也照不亮這個偌大的院子。
容理之前挨了他那一刀,他自己刺的,自己心裡有數,那麼深一刀,他如今不可能打得過自己。
要殺他,隻有此時。
思及此,容洵再次握緊刀柄,下頭的容理卻先一步挑起唇角開口,“容洵,你知道嗎?原來容家特製的那個藥,對尋常人也很管用。”
“……你想說什麼?”容洵冷然。
“你知道的,容家已經很久沒有給我喂過藥了。所以那些藥就有一大堆剩下來的,我就拿走了一瓶,對普通人試了試。”
“結果你猜怎麼樣?”
“我沒興趣。”
“結果竟然也有作用!”容理像聽不見他說話,笑得兩眼彎彎,歡喜極了,可下一瞬又神情一轉,眸光透出幽深,“就是不小心喂多了,也不知道公主受不受得住……”
幾乎就是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刹那,衣襟被人猛地往前一扯,冰冷的刀光驟然抵在了他咽喉處,容洵寒著臉,嗓音冷戾,“你再說一遍?”
他的神情很嚇人,不過容理並不怕:“阿弟什麼時候耳朵不好使了?方才不是說了嗎,我把那個藥對公主試了試,我告訴她,要恨我,最好,殺了我。她現在一定很恨我,她的心裡也隻有我。”
脖頸上的刀鋒陷得更深了,容理視若無睹,看著容洵額角暴起的青筋,狠厲的眸光,笑得更快活了,“所以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她的心魔就永遠沒法解除。”
而且,他想被公主親手殺死。
他等著自己死亡的那一天,等了太久了。
容洵的刀顫抖起來,容理知道,他不會殺他,即使如今他已經憤怒到想把自己碎屍萬段,但他也不會下手,為了那位公主。
原來她真的是他的軟肋。
有意思。
明知是軟肋,卻還要將她安放心上,這在常年行走黑暗中的容理看來,是件無比愚蠢的事。
容洵的手攥得刀柄咯吱作響,骨節發白,眼帶寒光,但最終仍是一咬牙關,收回了刀,再也不看容理一眼,大步離去。
容理等他走遠了,才斂去唇角的笑意,吃痛地乾咳幾聲,他麵色越來越白了,但這並不值一提,他轉身跟上了容洵。
此時夜已深,連鳥雀都聲音都消弭,皇城早就落了鎖。
從前還能靠聖人給的令牌隨意進出,如今這令牌還有多少效果就很難說了。
容洵站在城門遠處的一角陰影裡,因為宵禁,街上沒有半個人。
他很想進去,現在就想去到她的身邊。
他被喂過很多次藥,所以他知道藥效發作會有多痛苦。
那種痛,他一個人承受就夠了。
他雙眼急得有些泛紅,他不該貿然離開她身邊,她那種狀態,就不該留她一個人在宮裡。
因為攥得太過用力,掌心被棱角分明的刀柄割得生疼,他仿若未覺,隻是望著遠處宮門邊上掛著的兩盞燈籠,昏暗的火光在視野中模糊起來。
她離他那麼近,可也那麼遠。
“軲轆”的一聲,容洵猛地回過神,遠處的甬道上忽然駛出來一輛馬車,精巧華貴,正緩緩朝他這邊駛來。
容洵下意識想要拔刀,馬車的帷幕卻在這之前被人掀開了,“容三,我等你很久了。”
江重禮跪坐在車中,看著雙眸微紅,神情冰冷的容洵。
他的衣衫被劃破了很多道口子,上麵殘留著好幾塊深色的印記,像是血痕,難怪整個人都充斥著戾氣和殺意。
皇都這麼大,要找人著實困難。江重禮就賭了容洵會自己出現在城門前,於是就派人在幾個城門處守著,到了現在,總算讓他等到了。
他麵色不改,晃一晃手裡的令牌,容洵認得,那是太子的令,“上車。”
馬車駛得不快,守門的侍衛一見令牌急忙給他們放了行,一路暢通無阻。
容洵自從上車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過,眼簾半遮,掩去了他眸中的冷戾之色。
“公主如今狀態很不好。”江重禮道,“我不管原因在不在你,我從頭至尾,都隻有一個心願。”
“我要公主活得好好的,不要她受半分苦痛。”
容洵的聲音像從唇齒間擠出來的,“我知道…”
“那你做到了嗎?”
他微愣下,垂了頭,沒能再答話。
丹陽殿內,一片狼藉。
寢殿內唯一的光線,是宮婢們掛在牆上的燭火,照得燕潮見的麵頰昏昏暗暗。
她縮在角落裡,手中握住那把容理給她的匕首,刀鞘已經被她扔到了遠處,雪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室內閃著寒光。
她雙眼發直,顫抖著失去血色的唇瓣,像是在念叨著什麼,連握住匕首的手臂都在痙攣。